15 【漁線人偶】第①④章
一萬三一夜甜夢,起床的時候嘴角都是翹的,張羅早飯時不見木代,更是神清氣爽,積極遞碗送粥,還貌似關心地問霍子紅:「小老闆娘她……沒事吧。」
霍子紅嗯了一聲:「得蔫幾天吧。」
才蔫幾天?一萬三心生不妙,怎麼不是一蹶不振呢?
張叔在邊上哼了一聲:「刀子劃拉個口子,開始嘩嘩流血,過幾天不也要結痂?她沒事的。」
一萬三垂死掙扎:「那得慢慢的,一點點恢復吧?」
霍子紅一句話打消了他的所有希望:「木代不是這樣的。」
她一根手指摁住桌邊,下一秒騰地舉到高處:「她是這樣的,跟彈簧一樣,噌的就起來了,你等著瞧吧。」
***
早飯過後,住在附近的曹嚴華第一時間過來報到,美其名曰學習酒吧的經營日常,實則眼珠子直往樓上溜:「我木代妹妹呢?」
話音剛落,木代精神萎靡地從樓上下來了,一萬三裝著低頭擦杯子,心裡默念:「摔一跤,摔一跤。」
見她到平安走到底下,只好換個禱告:「別反彈,別反彈。」
上蒼應該還是眷顧他的,總之木代今天是沒什麼反彈的跡象,她徑直走到桌邊坐下,掀開蓋碗,一聲不吭地吃早餐。
霍子紅笑著過來,捻了張薄面皮餅,幫著她捲了煎蛋和辣炒土豆絲,又遞回給她:「打不過人家,抓不到人家,都是小事情,參賽的人那麼多,冠軍只有一個,第二名開外的人,都只能去跳樓嗎?」
木代看著捲餅,沒有立刻接:「紅姨,妳是李教授的女兒嗎?」
「昨天,羅韌為什麼跟妳動手啊?他動手就是他不對,為什麼不報警啊?」
霍子紅嘴唇微微抿了抿,又笑:「咱們木代,快成十萬個為什麼了。」
她把捲餅放到木代碗邊的平碟裡:「這事掀過去了,以後也別再問了。很久之前的事了,我不想再提。」
木代沒看她,低頭攪著碗裡的粥:「有些事情,妳是不想提,但是有人不幹,羅韌不可能罷休的。」
霍子紅半晌沒動,過了會,伸手出去,拍了拍木代的手背:「妳忘了這事吧,別管了。」
木代的目光落在霍子紅的手上。
紅姨的手,不敢說是膚如凝脂指如削蔥根,至少也是纖長細緻保養得宜,用老一輩的話說,是沒幹過粗活沒受過累,太太小姐的手。
小學二年級就輟學跟著父母出攤?木代不是沒看過菜販子的手,在間雜著新泥的蔬菜間撥來弄去,泥色嵌進皮膚的縫裡,拿肥皂怎麼搓怎麼洗都擦不乾淨。
***
飯後,趁著霍子紅在樓下跟張叔對賬,木代進了趟紅姨的房間,這屋子,她平時進進出出的,從來也不加注意,今次進來,提著十二萬分小心,胸口像是壓了什麼,悶的厲害。
紅姨床頭是夜前看的書,《詳解世說新語》,桌上攤著一本各族服飾紋樣參考,她之前提過,想再盤一個店面,布藝服飾是個考慮,紮染蠟染的花樣得自己想著來,不能都是爛大街的式樣。
牆邊的多寶格架上是紅姨收藏的小玩意兒,有因土為偶名曰黃胖的泥塑,有專門央手藝人做的小一號的脫胎燈籠,還有一個燙花的葫蘆。
小時候看《八仙過海》,她偷拿了那個葫蘆,摘了蓋子灌了汽水,爬到桌子上學著電視裡的鐵拐李,一邊哈哈哈一邊叉著腰仰頭往嘴裡灌汽水,灌了一半葫蘆就被紅姨拿走了,她以為要挨揍,垂頭喪氣跟著紅姨進屋,誰知紅姨說:「木代,這是個蟈蟈葫蘆啊。」
她眼睛瞪的跟銅鈴似的:「蟈蟈葫蘆,裝蟈蟈的?」
紅姨說:「是啊。」
又給她講古人蓄養鳴蟲,而蟲具以葫蘆為佳,這葫蘆挑選起來有講究的,叫「紫、潤、堅、厚」,為了保護葫蘆,有些人還專門用絨布縫個葫蘆套呢。
她半點沒聽見去,腦子裡想著:完了,蟈蟈在裡頭說不定拉屎拉尿的,全被我喝了……
現在想起來,紅姨可真有學問,像是書香世家裡成長起來的。
木代心裡突然咯噔一聲。
紅姨跟那個李亞青長的一模一樣,李坦親口承認李教授有一對雙胞胎女兒,羅韌直指紅姨根本不像那個住落馬湖陳前巷12號的霍子紅……
難道當初死在落馬湖,被漁線牽成了人偶的才是真正的霍子紅,而現在這個,是一直頂著霍子紅名姓的……李亞青?
***
再一次看到霍子紅,木代無論如何都不是從前的心情了,也無論如何不能把她跟那個天真到讓人生氣的紅姨聯繫起來了。
她在靠窗的桌子旁坐下,拿了紙筆緊張地列出自己想的。
如果紅姨真是李亞青,那她隱瞞這一事實好多年,並不像表面那樣渾無心計,也就是說,紅姨的話不一定都是真的。
──妳親眼看到我動霍子紅了嗎?
並沒有親眼看到,只是先聽到驚駭的聲音,然後看到羅韌扼住紅姨的脖子,把她重重推開。
如果是紅姨先動的羅韌呢?她事先設計的,她知道攻擊羅韌羅韌一定會自衛,而羅韌動她的時候,她就故意尖叫……
木代被自己的想法嚇住了,她慌張地把面前的紙扯碎了扔掉,雙手插著頭髮趴倒在桌面上。
不不不,這樣想是錯誤的,羅韌真是個魔鬼,三兩句話就誘導地她去懷疑紅姨。
曹嚴華蹬蹬蹬的跑過來了,他看到木代氣急拿紙出氣,覺得正是時機。
「木代妹妹,別為這種事生氣了,不值得。」
「說實在的,輪實力,妳甩開鬧事的地痞流氓幾條街,吃虧就吃虧在經驗不足,如果不是對方詭計多端,怎麼可能算計到妳嘛。」
他純屬臆測,但說的振振有詞,就跟昨兒晚上親見一樣,不過溜鬚拍馬的恰到好處,叫人心裡熨貼。
木代終於抬起頭看他了。
曹嚴華說的愈發懇切:「這樣的事,其實完全可以避免的,妳知道關鍵在哪嗎?」
避免?雖然知道曹嚴華這人不咋牢靠,木代還是被激起了好奇心:「關鍵在哪?」
「關鍵在於,妳缺少一個經驗豐富、武功高強、貼心貼肺的徒弟!」
「哎,哎,木代妹妹,妳別走啊……」
曹嚴華衝著木代的背影,心有不甘地繼續嚷嚷:「木代妹妹,妳想想,再發生這樣的事,有事弟子服其勞,就是我衝出去,就算被抓被打被嚇哭,那也是我,妳沒關係啊,哎木代妹妹,妳考慮考慮啊……」
***
晚上,木代做了個夢。
夢見霍子紅來到她床頭,溫柔推她:「木代,木代,醒醒啊。」
她明明醒著,卻動不了,也發不了聲,紅姨在她床邊坐下來,開始穿針引線。
針身像筆一樣粗,穿線的針眼大的像黃豆,那線也很奇怪,像是好幾股捻在一起,她的目光順著線身往下,看到從紅姨的膝上開始,攤開了一張好大的漁網。
地板也不見了,變成了泛著粼粼水光的湖面,漁網有一半沒入湖面,隱隱見到在網下掙扎的魚。
突然之間,霧氣瀰漫的偌大湖面上,只飄了這一張床。
木代害怕起來,想問她,紅姨妳幹嘛啊?
嗓子裡像是塞滿棉花,怎麼也發不了聲,紅姨的臉上露出諱莫如深的笑,緩緩伸出手,死死摁住了她的頭,而另一隻手握著那根針,直直向她的臉頰穿了過來……
一身冷汗,小腿抽搐似的一蹬,發現是被子,心瞬間落到實地,如釋重負。
只是,再也睡不著了。
木代抱了枕頭毯子下樓,去到自己最常坐的靠窗的位置,把枕頭豎墊在窗上,倚靠著在長椅上半躺下來。
***
上古五大刑。
刖足。
羅韌眉頭緊蹙,指腹輕點在觸摸屏上,隨時在網頁間更換。
而點出的幾個網頁內容也都大同小異:刑罰、中國古代刑罰、刑罰的衍變和發展、人類社會的進步和刑罰的逐步變更。
內容裡提到,現代刑罰,無非死刑或者無期徒刑,死刑的種類不多,甚至有些國家或地區提倡尊重人權,廢除死刑,也就是說,刑罰對人的尊重性是隨著社會文明程度的發展而提高的。
而時間往前追溯,上古乃至奴隸時代,刑罰野蠻殘忍,最典型的就是五大刑。
最早有史記載是在夏啟時,墨(黥面)、劓(割鼻)、刖(斬腳)、宮(剝奪生殖能力)、大辟(死刑)。
算是夏啟總結前人經驗,歸納出的五大刑。
羅韌隱隱覺得,這條路子是對的,劉樹海親口承認殺人,死後背上少了一塊皮尚不知何解,但是被砍了腳,很像是刑罰的處置。
而且,被砍了腳的,不止他一個。
羅韌忽然覺得胸悶,他起身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透氣,順勢狠狠扯開了領口。
夜深人靜,空氣濕潤,燈光在夜色裡迤邐伸展,青石條板上泛著夜間才有的光亮色澤,這邊看過去,遠遠的斜對面就是聚散隨緣酒吧。
羅韌看了一會,忽然心中一動,拿出行李包裡的德式夜視便攜鷹眼,向著那裡看過去。
夜視鷹眼的成像比起望遠鏡在白天的效果要打折扣,不過,他還是認得出那個人是誰的。
羅韌的唇角露出微笑,喃喃說了句:「還在站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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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6 【漁線人偶】第①⑤章
木代睡的迷迷糊糊的,聽到自己腦後篤篤篤三聲輕響。
像極了賴床時紅姨喊她起床,就是這樣不溫不火輕輕悄悄,在床頭得得得敲三下。
木代往被窩裡縮,一隻手不耐煩的把被子拽蒙過頭,另一隻手伸出去摸。
往常,她會討好似的抓住紅姨的手腕,在被窩裡哀告:「五分鐘,紅姨,就五分鐘。」
所以……
隔了落地窗玻璃,羅韌面無表情地看她的手在玻璃上摸來摸去,幾個意思?這是幾個意思?
摸起來怎麼……涼涼的……
木代心頭一緊,整個人瞬間清醒過來:她沒在自己房裡,她現在睡在酒吧裡!
她騰的一下就坐起來了。
酒吧裡很暗,離著黎明還有一段時間,桌面上映出一個人的影子,居高臨下。
篤篤篤,那聲音又來了,木代隱約猜到是誰,猶豫了一下之後,還是回過頭來。
羅韌一手撐著外玻璃,額頭抵在手臂上,另一手拿著手機,手機屏幕衝裡,屏幕上打了兩個字。
聊聊?
誰要跟你聊聊,笑的跟個沒事人似的,笑的就跟昨兒晚上拿刀抵住她的不是他似的。
木代的所有反應都在羅韌意料之中,他並不著急,就那樣舉著手機,直到屏幕的光隱了下去。
她應該會開門的,如果她對他說的話有所關注,如果她對霍子紅也有疑惑,如果她能從那天晚上自己放了她那件事看出自己並沒有惡意。
她應該會開門的。
也不知過了多久,他看到木代往門邊走了。
***
門從裡面開了巴掌大的縫,木代只露小半張臉。
羅韌沒有往前走,欲速則不達的道理他是懂的,經過前一晚的劍拔弩張,現在修好是一件很微妙的事情,彼此都在試探,要適可而止。
木代手裡攥了根鋼叉,經過餐桌時攥在手裡的,門開的角度很刁,她設想過,如果羅韌硬要闖進來,她第一時間可以揚身上牆,在羅韌還沒反應過來的時候,一個沉氣下墜,借勢把鋼叉插到他頸後風池穴。
不行,這樣太狠毒了,風池穴是人體三十六大要穴之一,萬一把他打死打殘了……
還是點打吧,打暈了之後再捆起來。
但是,他沒有往裡衝啊,嚴格說起來,他昨天晚上還饒了自己一命呢。
木代腦子裡轉了許多許多念頭,終於遲疑著開口:「那……時間地點我定。」
***
時間定在了第二天中午,地點只提前了半個小時發短信通知他。
而且這地點選的,跟他想的一樣沒創意。
景區派出所斜對面的……麵館,兩邊都有街道攝像頭,而且正是飯點,店裡頭人來人往,不乏警務人員。
羅韌到的時候,木代已經在裡頭了,佔據了黃金位置的一張桌子,店裡空間小,一張桌子挨著一張桌子的,羅韌費了好大勁才擠進去。
先點單,兩份牛肉麵,麵上來了倒醋、淋辣椒醬,撕開一次性的筷子搓毛刺,各忙各的,外人眼裡,還以為早就認識。
木代先撩了一筷子麵:「聊什麼啊?」
羅韌說:「我對妳印象挺好的。」
木代一口麵到嘴邊又頓住了,羅韌卻不往下說了:「先吃飯。」
不是,這還叫她怎麼吃飯?這沒頭沒腦的一句,什麼意思?你憑什麼對我印象好啊?
羅韌卻真的一門心思只吃麵了,吃的也快,三下五除二,吃完了拿紙巾擦嘴:「這沒什麼喝的啊,妳喝什麼?綠茶?橙汁?妳等我一下。」
他起身出去買水。
木代食不下嚥,筷子在麵裡攪啊攪的,很有把拉麵攪成疙瘩的態勢。
過了會,羅韌又回來了,遞給她一瓶橙汁:「妳別想歪了,我的意思是,妳這個人,基本人品,還過得去的。」
這是他真心話。
算起來,他跟木代也是實打實打了幾次交道,木代沒什麼經驗,有時操之過急,在羅韌看來,都無傷大雅,畢竟起初時,誰都是白紙一張,沒有人生來五彩斑斕。
他其實更看重兩點。
一是,木代功夫真的好,而且,跟她過招時他留意過,她基本沒有狠招和損招,這點對習武之人分外重要──習武之人手重,對陣時懂得懷慈悲心留三分餘地,都值得敬佩。
二是,她性格其實挺單純,恃強時得意,受挫時沮喪,喜歡不喜歡都寫在臉上,害怕時也會哭,跟她打交道不累,最怕那種永遠皮笑肉不笑諱莫如深的,皮囊下頭不知道轉多少腌臢計謀。
而且她還算講理,至少會動腦子想事情,昨兒晚上是一個試探,如果她怒不可遏跳出來要跟他拚個你死我活,也就沒有「聊聊」的必要了。
木代有些警惕,一會兒拿刀子要她說遺言,一會又誇她人品,算什麼?打個巴掌又給個甜棗?
她沉不住氣:「你到底要聊什麼?」
「聊霍子紅。」
木代把橙汁推回給他,一副絕不受人一針一線的模樣:「不管怎麼樣,我不會背叛紅姨的。」
「如果妳紅姨真的沒問題卻被人懷疑,妳應該想盡一切方法查出真相。如果她確實有問題,只因為養育之恩,就要助紂為虐嗎?」
木代怔了一會,底氣不足地回了句:「我紅姨沒問題。」
就算紅姨真的有問題,也不至於助紂為虐那麼嚴重吧。
已經不是飯點了,用完餐的人陸續離開,反而給他們空出了一片方便說話的清淨地。
木代忽然冒出一句:「我知道你懷疑紅姨是李亞青,但是不管怎麼樣,紅姨關心落馬湖的案子合情合理,你呢?你為什麼摻和進來?你在小商河,是不是見過李坦?」
羅韌沒想到她會忽然提到小商河和李坦,臉色在瞬間變了幾變。
木代把一切盡收眼底:「你知道我是誰,知道我是紅姨收養的,知道紅姨跟落馬湖有莫大的關係,但是你呢?我連你為什麼這麼關心落馬湖這件案子都不知道,你要跟我聊也行,但是讓別人全盤托出,自己藏著掖著,有這樣的好事嗎?」
似乎是將到他的軍了,木代覺得自己反擊的真是有理有據:「如果你不肯說的話……」
話還沒說完,眼前金光一閃,羅韌伸手拽下領間的細金鏈子扔過來,木代下意識抄手接住,這才注意到鏈子有墜感──鏈子的一頭,懸著個金質的相框墜,相框裡有張縮小了的照片。
木代拿起來看,那是個長頭髮的年輕女子,微側了臉,打的啞光,輪廓細緻美好,背面不知道用什麼手法,凹刻了兩個字:聘婷。
「女朋友?」
「我叔叔的女兒,聘婷,羅聘婷。」
***
我叔叔叫羅文淼,算是個歷史學家,主攻遼、西夏、宋史,幾年前,他舉家搬往寧夏小商河,一來清淨,方便他做學術,二來寧夏一帶,是當時西夏國盤踞地,直到現在,銀川附近還有西夏王陵,隨時都能實地考察。
叔母去世很早,叔叔帶著聘婷,身邊只有一個鄭伯幫忙料理雜事。我跟叔叔的關係很好,也很記掛聘婷,每隔一段時間,都會過去看他們。
大概兩年多以前的一個晚上,忽然收到聘婷的電話,她心神不寧,聲音哽咽地跟我說,叔叔很不對勁。
電話裡說不清楚,但是我感覺到事情有些嚴重,所以盡快趕到了小商河,但還是遲了,聘婷跟我說,叔叔已經失蹤兩天了。
我安慰聘婷不要著急,預備報警尋人,也尋思著委託一些朋友幫忙,誰知就在這個時候,叔叔又回來了。
問他去哪了,他回答是:落馬湖。
那是我第一次聽到落馬湖這個名字,翻了地圖來看,是在河北一帶,並不特別有名。但是叔叔經常會去不同的地方做學術拜訪,所以我也沒怎麼放在心上。
當天晚上,我在叔叔家裡留宿,半夜起夜,看到書房的燈還亮著,就進去勸叔叔早點休息。
叔叔好像不大想理我,舉著放大鏡一直看一個西夏文的拓印本,我再勸他的時候,他突然騰地一下抬起了頭。
***
木代漸漸入神,忽然聽到這一節,心裡一激,不自覺地往後一退,帶的身下的凳子吱呀一聲響。
羅韌看著她:「妳能想像到當時的場景嗎,原本近乎痴迷地伏案工作,然後毫無徵兆地突然抬頭,表情怪異,好像剎那間換了一個人。」
木代不知道該說什麼:「然,然後呢?」
「然後,他跟我說了一句話。」
木代聽的後背發涼:「他……他說了什麼?」
「他說,羅韌,不要讓我殺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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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7 【漁線人偶】第①⑥章
木代覺得心頭毛毛的,下意識就拿過橙汁,擰開了喝了一大口,頓了頓覺得不夠,又喝了一口。
「我一時間沒有反應過來,追問他什麼意思。叔叔又恢復了那種精研學術討厭外人打擾的神氣,揮揮手讓我早點休息。」
羅韌沉默了一會。
木代斟酌著開口:「所以……你沒有重視你叔叔的那句話是嗎?」
羅韌苦笑:「重視了,但是……沒那麼重視。」
***
搞學術成痴的人,原本就有那麼點稀奇古怪,羅韌雖然對那句「不要讓我殺人」的話心生疑竇,但也只是多加留意,沒有到24小時盯著守著那麼草木皆兵。
更何況,羅文淼是個知識分子,平時見血都心驚,殺人?說夢話吧。
如此又過了幾天,羅文淼一切如常,羅韌吊著的心也就慢慢擱下來了。
這一天,他陪著羅文淼出去散步,路過一家漁具雜貨店,羅文淼一反常態的要進去看看。
羅韌想著,叔叔可能是最近迷上釣魚了。
但是奇怪的,他不買釣竿,也不看魚餌,只是看各種不同的漁線,尼龍的、PE的、碳素的、鋼絲的,每個都抽出一截,捻在手裡看了又看,激動到雙手顫慄,眼睛裡泛著奇異的光。
末了選了一款,攥在手裡回家,握的死緊,像是生怕誰搶了去。
回到家,飯也顧不上吃,抽出了漁線細捻,又對著燈光照亮,跟他說話,他也愛理不理。
羅韌覺得瘆的慌,那是尼龍線,微透明,極細,看久了總覺得脖子不舒服,像是要被套上勒住。
他吩咐聘婷和鄭伯:「晚上睡覺,把門反鎖了。」
大門都反鎖,鑰匙攥在自己手裡,自己房間的門反而虛掩,有什麼情況方便策應。
臨睡前經過書房,看到羅文淼正在伏案工作,舉著放大鏡寫寫畫畫,沒有什麼異樣。
到底心中有事,睡的很不踏實,半夜時像是聽到什麼動靜,陡打醒轉,屋裡好生安靜,書房的光透過半開的門扇,射進一道拉長的扇弧。
還沒睡嗎?羅韌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起身過去看看。
燈亮著,書房卻沒人,那束一直攤放在案頭的漁線也不見了。
羅韌心頭一凜,睡意全無,先衝到羅文淼的臥室,床上毯被疊的整整齊齊,沒有動過的跡象。
聘婷和鄭伯也被叫起來了,四下找了,杳無人蹤,羅韌去大門處檢查了一下,確信門沒有被開過。
就在這個時候,打著手電沿著院牆走的聘婷忽然愣住了,頓了頓手電的光柱掃向高處,聲音顫抖地叫羅韌:「羅小刀,你看這裡……」
院牆高處,有幾個錯落的腳印。
***
迎著木代質詢也似的目光,羅韌給了她肯定的答覆:「我叔叔真的不會武功,他是典型的知識分子,養尊處優,中年發福,走起路來不緊不慢沉穩持重,連小跑或者跳步我都沒見他做過,爬牆?想都不敢想。」
木代嗯了一聲:「後來呢?」
後來,羅韌留聘婷和鄭伯在家裡,自己開車出去找。
小商河不大,但有很多車子進不去的岔道街巷,也不知道是第幾次停車進到裡巷查看時,羅韌聽到了動靜。
這一段,李坦也給木代講過,視覺不同罷了。
「你把李坦打暈了?」
羅韌點頭:「當時,屋裡的情形很慘,我突然就明白叔叔的那句『別讓我殺人』是什麼意思了。我腦子很亂,眼見李坦和我叔叔揪鬥在一起,顧不上多想,就把他打暈了。」
***
當時大火已經燒起來了,把李坦留在當地,免不了被燒死,羅韌帶著他一起離開,先開車去了郊外,查看了李坦的錢包證件之後,把他扔在沙窩裡。
又給聘婷打了電話,讓她把鄭伯支去休息──到底是外人,不敢輕信。
回到家已近凌晨,羅文淼癱在後車座上,雙眼發直,嘴角一圈白沫,問什麼都不吭聲,羅韌把他抱進房間,這才發現兩人身上都沾了不少血跡,聘婷拿了毛巾給他擦拭,眼淚都出來了:「羅小刀,我爸爸怎麼了啊?」
她看出來了,那血,不是羅文淼的,也不是羅韌的。
羅韌心亂如麻,扶羅文淼上床休息之後,拽著聘婷出了房間,反鎖了門之後把鑰匙交給她:「別讓他出來,總之,別讓他出來。」
對著聘婷,他解釋不清楚,腦子裡天人交戰,叔叔的確是殺了人了,屋子裡關著的,是個罪犯,他應該報警,即便一時間下不了這個決心,也要把人關起來,不能讓他再害人。
但是,叔叔怎麼會做這樣的事呢?內裡,到底有什麼原因呢?
還有!他驀地心驚,那個李坦,還有現場,倉促之下,他處理的好多破綻,不行,他得出去探探風聲。
聘婷哭腫了眼,透過樓梯高處開著的小窗看進羅文淼的臥房,他蓋著毯子,疲憊之至,似乎睡著了。
羅韌交代她:「別讓他出來,妳也別進去。事情暫時別跟鄭伯講,等我回來。」
聘婷問他:「我爸爸是不是殺人了?」
見他不答,聲音一下子就哽咽了:「你是不是要去報警?羅小刀,你要讓我爸爸被抓起來嗎?」
羅韌說:「別怕,有我呢。」
聘婷看了他很久,抽噎著在樓梯上坐下來,目送他離開。
很久以後,很久很久以後,這都是聘婷留給他的……最後印象。
***
木代聽的發怔,之前是後背發涼,現在不知道為什麼,總有不祥的預感:「然後呢?」
廚房裡又忙活起來,應該是提前為晚上的售賣做準備了,篤篤篤的有節律的切菜聲,聽久了讓人恍惚。
羅韌說:「其實我沒出去多久。」
的確沒有出去太久,命案現場燒成了灰燼,圍觀的人群也已經散去了,他在派出所附近徘徊了片刻,意外地看到了李坦。
奇怪的,李坦心事重重地停留了片刻,忽然頭也不回的走了。
派出所的門楣雖小,上面還是有公安的徽標,有幾個人應該是死者的親屬,拈著紙巾一直擦眼淚。
殺人償命,天經地義。
羅韌一路走了回去,想著,還是先說服聘婷,讓她心理上有個接受度,再給警察打電話吧。
不知道走了多久,路上起了陣風,細小的沙粒子迎面撲在臉上,風裡好像都有血腥和燒燎的味道,小商河畢竟還是太小了。
那座鶴立雞群的,堡寨式的房子遙遙在望了。
不對,門口為什麼圍了那麼多人?還有鄭伯,面色蒼白的鄭伯,被人簇擁著抖抖索索。
***
說到這,羅韌停了下來,長長吁一口氣,擰開手頭瓶裝水的蓋子,仰頭連喝了好幾口。
木代覺得不好再像聽故事一樣去追問,沒再吭聲,只是小心翼翼地看著他。
「我叔叔死了,自殺的,割喉。然後聘婷……」
說到聘婷,似乎花費他很大的力氣,他用了很久,才低聲說出後來的話:「聘婷瘋了。」
儘管猜到了結局不好,真正從他嘴裡得到佐證,木代還是渾身都激了一下,她下意識低頭去看手邊的相框項鏈,那麼美的姑娘,目光裡一片清明澄澈,瘋了嗎?
讓人不寒而慄。
「是鄭伯發現的,他說,路過叔叔的臥室,看到房門開著,原本也沒在意,但是看到聘婷坐在地上,伸著手,一直點著地毯,走近了發現地上是一灘血,再抬頭,看到叔叔趴在一邊的桌上,血就是滴答滴答從桌面上一直流下來的。」
他抬頭看木代:「妳還記得岑春嬌說的濟南那件案子嗎?有一分多鐘的時間,她出了房間去找看門的老頭幫忙,就在這麼短的時間裡,劉樹海被砍了左腳,背上還被剜去了一塊皮。」
「我懷疑,聘婷實實在在經歷了那一分鐘。」
有什麼情形會把人嚇瘋了呢?木代想不出來,她至多也只是被嚇哭過。
「而且更可怕是……」說到這裡,羅韌的右手死死攥了起來,「妳還記不記得,岑春嬌說劉樹海死前,像背書一樣把自己犯過的案子都列了一遍?」
記得,岑春嬌形容,當時劉樹海眼睛瞪的很大,一直看天花板,語速很快,像是打字機噠噠噠地打字,聲音沒有起伏,也沒有磕絆。
「聘婷很乖,我說的她一定會照做,除非是出了意外,而割喉,一刀致命,很快。」
木代疑惑地看羅韌,覺得他是忽然岔了話題毫無關聯,但是略一思忖,突然反應過來,臉色一下子白了。
羅韌提過,樓梯上那個窗口,可以看到臥室的情形,他離開的時候,聘婷是坐在樓梯上的。
聘婷很乖,羅韌吩咐了,她一定不會開門,除非是出了意外,比如看到父親拿著刀子要割喉。
割喉很快,從樓梯上跑下來,再到開門,一切都晚了。
木代似乎看到,聘婷踉踉蹌蹌地開門進去,然後雙膝一軟跪倒在地,就在她驚愕的無法自持的時候,趴倒在桌上的羅文淼忽然又抬起頭來了,頸間偌大的血口,然後用毫無起伏的、打字機一樣的聲音,敘述著某年某月某日,在哪裡,殺了幾個人……
聘婷瘋了。
羅韌伸出手,把木代手邊的那條項鏈又拿了回來,他似乎很避免再看到聘婷的臉,沒有過多的凝視,有照片的一面翻轉向裡,又戴回到脖子上。
「妳問我為什麼這麼關心落馬湖的案子,我這輩子,如果只能做一件事,那一定就是這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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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 【漁線人偶】第①⑦章
有些事情,做比說難。
查訪尤其如此,就像萬烽火說的,消息的打聽有時候得有一個契機,契機不來,等個三五年是常事。
第一個契機是李坦,從他身上順藤摸瓜,牽出了當年的落馬湖命案。
第二個契機是岑春嬌,通過她,知道了濟南小旅館裡發生的事,還有內蒙二連浩特命案。
第三個契機其實是木代,馬涂文跟他說,跟那個「心理年齡只有十八」的姑娘聊過,她其實也不懂什麼,是她姨讓她來的,那個女人叫霍子紅。
霍子紅,落馬湖?
羅韌以此為標的再查,耐人尋味的事情發生了:霍子紅出生在鄉下,家境貧寒,父母是菜農,她很早就輟學,幫工出攤,在她二十歲那年,接連發生了幾件事。
一是,她的父母賣菜歸來,途中遭遇車禍,搶救無效,雙雙身亡。
二是,父母死去後不久,霍子紅變賣了老家的物事,搬到了落馬湖,租住在陳前巷12號。
三是,霍子紅搬到落馬湖後不久,命案發生,一個星期後,霍子紅退掉了租住的房子,離開了落馬湖,再也沒有回去。
之後霍子紅的經歷就很難追溯得到了,似乎行蹤頗為不定,又似乎有刻意抹去的空白,最後的安定是八年前,定居麗江,開了一家酒吧,一直至今。
羅韌一度懷疑過霍子紅是凶手,直到他發現最有嫌疑的人都已經死亡,並且死狀出奇一致,像劉樹海,還有他的叔叔羅文淼,都是被砍去左腳,剜去了背部一塊皮。
霍子紅一定知道一些事情,而這些事情就是所有案件的關鍵。
可惜對霍子紅的拜訪並不順利,他問出「妳其實就是李亞青吧」的時候其實心中只有80%篤定,畢竟人是會變的,不是說士別三日當刮目相看嗎,世上不乏奇蹟,小學文化菜農出身,經過這麼多年也有可能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霍子紅過度激烈的反應反而讓他篤定了自己的推測。
如果是兩年前,叔叔和聘婷剛出事的時候,他一定熱血上頭不管不顧,哪怕用極端的手段呢,也要逼問出一些線索,但是兩年過去,七百多個日夜的煎熬讓他更能沉得住氣,霍子紅這邊他寧願先緩一緩,轉而把目光移向另一個人。
木代。
一個跟霍子紅朝夕相處的人,可能只是提供某個不經意的細節,就足以幫他打開一扇門了。
但木代是個聰明的姑娘,想要有信任的合作,就得有足夠的坦白來鋪路。
***
從某種程度上講,這一步他是走對了,他一直有注意觀察木代的表情,她從開始的心不在焉到漸漸入神到感同身受,到最後,情感立場上,已經很傾向他了。
她盯著他重新戴好的項鏈看,忽然問他:「你其實是喜歡聘婷吧?可是,她不是你的妹妹嗎?還是說……」
羅韌的眸光收了一下,沒有立刻回答,他在想著該怎麼回答,這個業已發生的悲劇裡,如果再加入絕望和負疚的愛情,是不是會更讓她同情?
但是木代立刻擺手了:「算了算了,你當我沒問過。」
羅韌剛剛給她講了一幕家門慘劇,她卻獵奇地問些無關緊要的,太不上道了。
木代有些不好意思:「可是,我怎麼幫你呢?」
羅韌看了她一會,從口袋裡拿出了筆和便利貼,木代多少猜到他的意思,自覺地幫忙把桌上的辣椒醋瓶移到了邊上。
***
他先寫了三張,然後一字並排貼到桌面上,分別是,1落馬湖,2二連浩特草原,3小商河。
貼完了另起一行,寫了一張「現場」,和之前的三張錯開一個檔位,像是要排出一張表格,然後依次排滿三張,寫的都是:線、人偶。
他給木代解釋:「現場幾乎一樣,都是用線把人固定成一副場景。我覺得用什麼線是就地取材的,落馬湖和小商河都鄰水,漁線司空見慣,而且我叔叔曾經造訪落馬湖,很可能刻意模仿。但二連浩特草原那件案子,用的就是捻開的索線。」
木代點頭:「但是二連浩特那件案子,好像一點風聲都沒聽過呢。」
「三件案子,只有落馬湖案驚動了警方,有案可查。小商河是因為現場大火,燒的好像只是普通的殺人放火,至於二連浩特草原,我不敢妄下斷言,但是我有個推測。」
推測?能作數嗎?
羅韌似乎知道她在想什麼:「沒辦法,畢竟沒人去過現場。二連浩特草原很偏,據說經常有草原狼出沒。而根據岑春嬌所說,劉樹海犯案的時候臨近冬天,而那一年,內蒙古草原遭遇了大範圍的雪災。」
「一般情況下,雪災來臨,牧民會盡快趕著牛羊遷移,但是如果那一家人已經被殺死,他們和他們的牛羊群,就只能待在原地,免不了凍死的命運。雪災的時候,草原狼更加窮凶極惡,尋找一切可以吃的食物。」
他略頓了頓,手指在桌面上輕劃了一個圈:「讓牠們聞到一點血腥味,就是個屠宰場。」
明白了,到了來年開春,案發地只會剩下纍纍白骨,旁人只會以為是天災,即便細查,也只是兇犯,不會想到當時是怎樣一副場景。
和小商河案一樣,都是被不可預料的外來因素破壞湮沒了。
木代的心砰砰跳,這是三起業已知道的犯罪手法完全一樣的案子了。
羅韌又寫了一張,是「犯案時間」。
木代指了指落馬湖那一欄的下面:「這個我知道,是二十年前。」
羅韌貼上去一張,寫著「>...<div class='locked'><em>瀏覽完整內容,請先 <a href='member.php?mod=register'>註冊</a> 或 <a href='javascript:;' onclick="lsSubmit()">登入會員</a></em></div>
本帖最後由 adanp0504 於 2020-4-2 03:59 PM 編輯
19 【漁線人偶】第①⑧章
是同一天。
劉樹海和羅文淼,這樣八竿子都打不著的兩個人,曾經微妙地出現在同一時間、地點,有著意想不到的寡薄聯繫。
羅韌說:「一般在查手法相同的犯罪案件的時候,我們總有一種先入為主的想法,覺得要麼是同一個人事隔多年犯案,要麼是有前後相繼關係,比如父親死了,兒子接著犯案,總之,案犯之間是有親密關係的。」
不錯,這就是為什麼李坦斥責岑春嬌給假消息的原因,他認定了是凶手是羅文淼,覺得這個橫空出世的劉樹海簡直子虛烏有。那紅姨呢,當時紅姨接到電話,也脫口說是假的,紅姨心裡,是不是也認定了一個兇犯?是誰?
「但是,如果就是出現這種犯罪人之間沒有直接聯繫的案子了呢?原因是什麼?」
木代脫口而出:「附身?」
說完了胳膊上一陣涼意,趕緊伸手搓了搓,同時心有餘悸地看了看四周。
羅韌哭笑不得:「我不信這玩意兒的。」
「噓!」
木代趕緊打斷他:「哪怕不信,要有敬畏之心,尤其不要用『玩意兒』說人家,人家會不高興的。」
她坐在凳子上雙手合十,身子不動,雙手從左到右轉了一圈,嘴裡念叨,sorry,sorry。
羅韌盯著她看。
木代訕笑:「我紅姨教我的,她說尤其是去那種偏遠的地方,如果內急找不著廁所,隨便找地方方便的話,要先這樣,說幾句打擾了。」
「妳信這個?」
「其實我也不……」
她說到一半驀地住口,眼睛又溜了一遍左右,說羅韌:「你就假裝一下,這就像過年要說恭喜發財,送機不要說一路順風要說一路平安,都是習慣嘛。」
羅韌說:「我不信這些……」
他看了木代一眼:「我不信這些……太太老爺,我倒是覺得,這像一種病毒,導致人心智失常舉動殘忍,劉樹海是攜帶者,我叔叔是被傳染者。」
他的目光落到落馬湖案下頭那一溜的問號上:「就是不知道……傳染源是哪一個。」
木代猶豫了一下,有些吞吞吐吐:「上次,在重慶的時候,萬烽火讓人到我房間裡送過檔案,除了落馬湖的案子,我紅姨還在打聽另一個人。」
羅韌心中咯噔一聲,身子下意識前傾:「誰?」
也不知道這算不算背叛紅姨,不算吧,應該不算吧。
木代咬了咬嘴唇:「有一個叫張光華的男人,也是落馬湖人,跟李亞青一家住同一幢樓,當年大概三十來歲,已婚,有個三歲的兒子。」
「萬烽火資料的備註上寫,張光華最後一次被目睹,是在太原汽車站。」
她示意了一下劉樹海的一項:「2007年,劉樹海在山西大同車禍,太原也是山西的吧?有沒有可能那個張光華又從太原去了大同……」
在同一個省份出現,只是巧合嗎?或許是她多想了,畢竟第一第二起案子之間,隔了近十五年呢。
但是對羅韌來說,這不啻於又一個突破和方向。
張光華?
***
回到酒吧,木代彆彆扭扭的總覺得對不住紅姨,走路都側著,想把自己隱成個紙片人,神不知鬼不覺地回房。
誰知霍子紅偏偏一眼就看到她了,笑著問她:「木代一下午都去哪兒了?」
木代支支吾吾的,曹嚴華忽然從後頭湊過來,一本正經:「木代妹妹下午在河那頭的咖啡館抱了本書看,我看到她了,在她面前走了兩次,她都沒注意呢。」
霍子紅笑著揶揄木代:「木代有時候看書,真跟個小呆子一樣,雷打都不動的。」
曹嚴華向著木代擠眼睛,霍子紅走了之後,他向木代邀功:「看,有個徒弟好吧,那是不分原則不問良心地維護自己的師父啊。」
木代白了他一眼,正想上樓,曹嚴華神秘兮兮過來:「木代妹妹,其實我真看見妳了。」
他還覺得挺有理的:「像我這樣的人,關注派出所的地點是職業本能,我也就是隨便過去走走,誰知道就看到……」
估計沒什麼好話,木代斜了他一眼走自己的,曹嚴華緊追不捨:「誰知道就看到妳和一個黑衣帥哥坐在一個非常有情調的小麵館裡……」
很有情調嗎?就是普通的麵館吧,最貴的一碗麵十八塊錢,蔥蒜辣椒醬隨便加。
「你們聊的非常開心,好像在做遊戲,拿著貼紙往桌面上貼啊貼啊……」
呵呵,做遊戲,真想一口橙汁把曹嚴華噴回解放碑去。
「然後木代妹妹妳還賣萌來著……」
賣萌?
見木代不理解,曹嚴華趕緊雙手合十,扭著腰從左邊轉到右邊,也真是難為他那麼粗的腰了。
「木代妹妹,我絕對不會說出去的,雖然我只看到那個男人的背影,但是我相信一定是要人品有人品要容貌有容貌……」
「一萬三!」
曹嚴華的話還沒說完,被木代的一聲斷喝嚇的激靈一下。
在吧檯上趴著的一萬三也哆嗦了一下,倏地抬起頭來。
「你軟骨症嗎?誰讓你趴著的?打工八小時,付錢是讓你趴的嗎?」
一萬三趕緊站直了,垂著的手幾乎把擦玻璃杯的小白布給攥碎了。
反彈了,她反彈了。
曹嚴華還是頭一次看到木代訓斥一萬三,頓時噤若寒蟬,木代上樓之後,他安慰一萬三:「別往心裡去,女人嘛,性情就是多變的。」
一萬三繼續攥小白布:看來,今晚要登錄天涯了。
***
到下半夜時,落馬湖那邊的消息陸續過來,萬烽火在當地的同事非但不吃素,還兼有狗仔的特質,很多在當時堪稱八卦的新聞。
張光華的老婆在他失蹤第二年就帶著兒子改嫁了,如今年過半百,跟街坊鄰居叨叨,最常說的一句話就是:「過日子,不能找長的好看的男人,長的跟明星似的,有屁用,掙不來明星的錢,心還一樣花。」
據說張光華花心,婚後也沒見收斂,跟好幾個姑娘有曖昧,他老婆為了這個,沒少摔鍋摔碗,但有一次,事情挺嚴重,聽說是人姑娘懷孕了,對方父母可能有點關係,對他單位領導試壓,單位領導也挺惱火的,又不好張揚,一個批條下來,調他去河南省靈寶市半年,名為交流學習,實際上是讓他老實老實、冷靜冷靜、反省反省。
河南省靈寶市,現在聽起來可能耳生,但是在以前頗有聲名,無它,皆因地近函谷關。
函谷關有不少有名的傳說,聲名最為遠播的就是春秋時老子騎青牛過關,據說當時的令官尹喜善觀天象,隱隱見到一團紫氣從東邊飄來,推測必有聖人過關,趕緊到關口迎接,果然見到老子騎一匹青牛冉冉而來。
如此高人居然就此退隱,簡直是王室和百姓的一大損失,尹喜苦求多日,老子終於留下了一部《道德經》。
張光華被「流放」的,就是這樣一個歷史文化底蘊深厚的地方。
羅韌敏感地注意到了時間:張光華回到落馬湖不久,李亞青家的命案就發生了。
有人形容張光華這個人,游手好閒,不求上進,憑一張臉和油嘴滑舌,忽悠地多少姑娘以為他是獨特個性。
羅韌試探著問:「那他敢殺人嗎?」
對方哈哈大笑:「殺人不敢,狗倒是殺過。」
殺過狗?
羅韌對張光華添一層厭惡,都是生靈,憑什麼妄殺?
他隨口問了句:「跟張光華有關係的那幾個女人,知道是誰嗎?」
有些人天生輕賤,有事不同枕邊人講,專向露水情緣喋喋不休,雖然現在找過去難免尷尬,但為了多套些消息,哪怕多花點錢呢。
消息就是這點邪性,不分大小,你不知道哪個犄角旮旯裡跳出來的就能幫到你。
那人遲疑了一下:「也能,不過現在都是半百大媽了,套這種早年的桃色新聞有點不地道啊。還有……那個據說懷了孕的女人,始終沒人知道是誰。」
羅韌心中一動:「這麼八卦的事,沒人知道內情?」
「壓下來了唄,那年頭,面子和臉還是比較重要的,保不準還給了封口費了,我們總不能滿大街拉著人問。」
「那當時那個領導呢?」
「你運氣不好,當時的那個領導,早兩年癌症,駕鶴走了,沒掉頭。」
這人說話還挺貧,羅韌苦笑著想掛電話,他又來一句:「不過……」
羅韌耐著性子等著他下一句,他卻改了主意:「算了算了,說死人的是非,不地道。」
羅韌眸光一凜:「死人?哪個死人?」
那人支支吾吾,羅韌直截了當:「帳號給我,直接給你打錢,私賺的,不會通過你的『公司』,你知我知。拿了這錢,抽出一部分給死人燒個香,送點吉祥紙,死人也不會拿你怎麼樣的。」
「是聽說,只是聽說的,不一定是真的。」
「聽說的也買。」
「私底下有人猜,說那個懷孕的女人是李亞青,因為他們兩家住一幢樓,從前關係不錯,老見著互相打招呼什麼的,李亞青有時還會跟張光華聊幾句,但是啊,不知道什麼時候開始,從來就不打照面了,據說張光華路上見著了李家人,都會刻意迴避的。」
「還有就是,李亞青的父母都是教授,那時候的教授,社會地位還是不低的,局裡、機關單位都通得上關係……當然了,只是聽說,不一定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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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 【漁線人偶】第①⑨章
這一頭,木代也睡不著,一下午聽到了太多故事,太多模糊的面目在腦袋裡翻,每一個人身上都好多秘密。
看看時間還不算太晚,她從被窩裡鑽出來,撥了萬烽火的電話。
萬烽火那邊「喂」了一聲,木代分外禮貌:「萬叔叔。」
呵呵乾笑兩聲之後,萬烽火說:「木代,管妳喊我幾聲叔叔,管妳多麼禮貌,找我打聽消息都是要錢的。」
一句話就被拆穿了,太沒面子了,木代一掀被子坐起來,雙腿一盤:「萬烽火。」
萬烽火嘖嘖:「一下子就從萬叔叔變成萬烽火了,現在的小姑娘,太現實了。」
木代說:「你給我報個價唄。」
「妳出得起嗎?」
「出不起我還聽不起啊。」
萬烽火乾笑:「大晚上的,我吃飽了撐的挨個給妳報價,我又不是廣播電台。」
木代右手摁住半牆上的凹窩,力道全在手上,一個旋身就翻身貼上了牆,真正的一心二用:「萬叔,你別總盯著錢啊,沒準哪天你用得上我呢,你想啊,你幫了我,我再幫你,互惠互利,還交了朋友,多好。」
萬烽火哼了一聲。
似乎有門,木代趕緊發問:「萬叔,你說這世上有沒有鬼啊?」
萬烽火答:「妳該打電話去『我愛鬼故事』或者深夜熱線,要不然就打電話談戀愛,不要跟我糟老頭子浪費時間。」
「就是那種,本身是好人,結果被鬼附身,幹了壞事,然後呢,那個鬼又轉移到另一個人身上,另一個人又去幹壞事,那種。」
萬烽火嘆氣:「木代,我們生意做的不小,但是從來也沒什麼麻煩,為什麼?」
木代以右手為原點,整個身體往斜上挪了三十度,就跟鐘錶走位似的:「為什麼?」
「因為我們合法做生意,規規矩矩幫人探聽消息找人,請注意,找人,不是找鬼!舊社會把人變成鬼,新社會把鬼變成人,新社會沒有鬼,只有人!」
沒有就沒有唄,至於這麼慷慨激昂鏗鏘有力嗎?
木代沒好氣:「哦,那我沒事了。」
萬烽火語氣一轉:「不過……」
他壓低聲音:「不過,妳如果真的感興趣,可以跟我一個朋友聊一聊。」
木代貼在牆上翻白眼:「你不是不信這個嗎。」
「哎呀,這就跟過年要說恭喜發財,送機不要說一路順風要說一路平安一樣,都是習慣嘛,妳到底要不要跟我那個朋友聊聊?」
「免費的?」
「免費。」
木代的唇角露出笑容來,她半空中腿一盤跳到床上,還在床墊子上顛了兩顛:「你說吧。」
***
萬烽火的朋友叫神棍。
其實之前他也跟木代提起過,就是喜歡研究怪力亂神,堅決不用手機,後來還是期期艾艾勉勉強強用了的那個。
木代覺得叫人家神棍不太好,像是暗諷別人招搖撞騙,但是怎麼追問都問不到他的名字,萬烽火被她追的急了,說:他就是這樣的,他也記不住我的名字。
木代不信:「那他叫你什麼?」
萬烽火沉默了一下,這一沉默真是有天長地久那麼久:「小萬萬。」
木代發出了很是鄙夷的聲音:噫……
兩個半大老頭子了,還打情罵俏一樣稱呼「小萬萬」,真是為老不尊,她雞皮疙瘩起了一胳膊。
萬烽火說:「我知道妳想什麼,他就是這樣的,到時候他也會這樣叫妳的。」
木代嗤之以鼻:「我才不幹呢,我就叫木代。」
萬烽火以更加不屑的口氣回覆她:「等妳跟他打過交道之後,再來跟我說吧。」
掛了電話之後,萬烽火小小的追憶了一下往事。
其實神棍一開始不叫他小萬萬的,他叫他小烽烽。
但是後來有一天,神棍忽然鄭重其事通知他:他不能叫小烽烽了,因為自己交了一個好朋友,那個人比萬烽火可重要多了,小峰峰的名字要讓給他。
當時,萬烽火聳了聳肩,意思是隨便,無所謂,反正哪一個都不是自己喜歡的,無非從一個難聽的稱呼換成另一個難聽的稱呼而已。
但是事後一想,真是酸溜溜的:憑什麼啊,憑什麼我就不能叫小烽烽啊。
***
木代和神棍的第一次溝通,以雞同鴨講結束,神棍說:「小口袋我跟妳講哦,妳如果要問我什麼問題,要拿出切實的事情來,時間、地點、人物、不尋常的地方,這是做研究的科學態度,像妳這樣張口就問什麼原本是好人,被附身幹了壞事,這叫什麼問題嘛!」
木代強調:「我叫木代!」
「我不管妳是哪種口袋,總之問題不是瞎問的,要基於事實,問出要點,妳準備好了再來問我。我現在很忙,要寫書,妳以後再打給我。」
還要寫書?木代頓生敬畏之心:果然有學問的人都是任性狷介而又不羈的。
木代把面對萬烽火時的豪情壯志拋到了九霄雲外,很是狗腿地想:小口袋這個名字,好像也蠻好聽的嘛。
***
第二天吃早飯的時候,一萬三朝霍子紅告半天假,說:「我曹兄在斜對面的飯館找了份工作,頭天上馬,我得去架架勢。」
果然游手好閒不是長久之計,出來的日子久了,還是得考慮生計的,麗江的飯館酒吧多,隨時招工,隨時走人,鐵打的營盤流水的兵。
霍子紅說:「那是得去看看的,看看有什麼幫得上的。」
一萬三點頭如搗蒜,三兩下喝完碗裡的粥:「那我先過去了,他第一天上班,可能事情還挺多。」
他一陣風樣旋遠。
木代憤憤不平:「飯館打工,又不是皇帝登基,能有多少事?一萬三擺明了逃避工作。」
霍子紅笑笑:「那個曹嚴華是妳朋友,木代,妳中午過去吃個飯,也給人捧捧場。」
這就是她的紅姨,溫婉和氣地挑不出錯,貼錢給騙子一萬三,對遠道而來滿嘴跑火車的曹嚴華也是周周到到。
紅姨怎麼會是壞人呢?
木代咬著筷子頭:「紅姨,那個李坦啊,就是我跟妳提的那個李坦啊……」
霍子紅從碟子裡拿了個煮雞蛋,在桌角輕輕磕破,然後在桌面上碾啊碾的把蛋殼揉碎:「嗯?」
「痴情!」木代盯著霍子紅的臉,「他一直把李亞青的照片放錢包裡,紅姨妳知道嗎,李坦一直沒結婚,他為了查李亞青的事經常告假,被單位給開除了,只好開了家小商店,生意也不好,那麼早就長白頭髮了,背都佝僂了……」
霍子紅手上輕顫了一下,然後說:「哦。」
木代沒有漏過這個細節,心一橫,決定再加點料:「我看著心裡可難受了,妳想啊,一個大男人,已經老了,一事無成,心心唸唸一樁二十年前的案子,這得多長情的一個人啊。他還跟我說……」
她聲情並茂的:「他還說,一定要查出凶手,不然死了之後,都沒臉去地下見李亞青,還說,我這輩子,如果只能做一件事,那一定就是這件……」
霍子紅把筷子輕輕擱到桌面上,說:「頭有點疼,我回房躺會,張叔,你收拾一下。」
木代繼續咬筷子頭,眼睛滴溜溜的,霍子紅走了之後,張叔說她:「小老闆娘,妳今天怪裡怪氣的。」
***
近午飯的時候,木代去了曹嚴華打工的聚賢樓。
這樓盤的是當地老房子,裝修的古色古香,服務員也是一副短打,頭戴氈帽,胳膊上還搭條白毛巾,見人先鞠躬:「客官,裡面請。」
曹嚴華頭天上班,打工的熱情顯然旺盛,聲音都比別人高八度,端著菜邁著翩翩步,一聲「來咯」餘音繞樑久久不絕。
他一腔熱情地引著木代上二樓:「木代妹妹,我跟妳講,臨窗絕佳位置,俯瞰整個麗江,一般人都不讓坐的,我跟其它服務員說了,給我師父留的……」
說到這壓低聲音:「木代妹妹,妳考慮考慮,收我為徒,這頓我請。」
木代的回答是兩個字:呵呵。
曹嚴華顯然深諳這兩個字的弦外之意,但是毫不氣餒,木代其實有點好奇:「你老想學武幹嘛啊?」
「夢想。」
「方便你偷東西?」
「那哪能呢,」曹嚴華很是嚴肅,「上次被抓進去蹲了十天,出來之後我已經徹頭徹尾是個新人了,我現在勞動創造財富……」
他再次壓低聲音:「木代妹妹,妳如果不收我,我可能又會走上老路,妳考慮考慮,就當為民除害。」
真是挺有自知之明的,還知道自己是個「害」,木代在窗邊坐下,隨便點了幾個菜:「一萬三呢?」
「沒見著啊。」
果然不出所料,木代咬牙切齒,托著腮看向窗外。
的確居高臨下風景絕佳,古城如畫,換個角度別樣韻味,民房群落瓦屋櫛比,很多屋頂飛簷上都請了瓦貓,寓意食鬼的老虎,鎮邪求吉。
再往下看,是向外的通衢大道,並排走車不成問題……
慢著,那是……
黑色悍馬並不稀奇,但是車頂橫裝狩獵燈,那是羅韌的車吧?
開的很急,直驅而下。
這是幹嘛去呢?木代有些發愣。
***
路上人多車多,沒法開的快,羅韌一手緊攥方向盤,另一隻手有輕微的顫慄。
「鄭伯,你別慌,」他聲音儘量冷靜,「慢慢說,聘婷她怎麼不對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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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 【漁線人偶】第②⓪章
出事之後,聘婷一直留在小商河的家裡,由鄭伯照顧,每隔兩天,會有專門聘請的醫院護士過來,帶她洗澡擦拭身體,每個季度檢查一次身體健康。
對鄭伯和護士來說,都是輕省的差事,因為聘婷的瘋不是那種張牙舞爪聲嘶力竭型的,她安靜到近乎呆滯,常常從早到晚都坐在地上,偶爾會伸出手,懼怕似的指著明明毫無任何污漬的地毯。
鄭伯說的「不對勁」,要追溯到好幾天前的晚上。
小商河由於地理位置因素,到了晚上特別安靜,經常只能聽到呼嘯的風聲,鄭伯上了年紀,對風聲早已習以為常,但對其它的異動極為警醒。
那天睡到半夜,他一個激靈就醒了。
有幽幽的歌聲,細絲樣在空寂的屋子裡飄渺盤旋。
聘婷在唱歌。
聘婷從來都是個能歌善舞的姑娘,小時候跳過芭蕾舞,唱的也婉轉好聽,雖然半夜裡來這麼一齣顯得突兀,但可能是換了一種瘋法吧。
鄭伯猶豫再三,還是決定過去看看。
有了羅文淼的前車之鑑,誰也不知道聘婷會不會哪一天也不聲不響地跑掉,所以她的房間一直是反鎖的,但為了方便照看和遞送東西,門的上半部分改成了類似柵欄模樣。
這也是為什麼歌聲聽來那麼清晰的原因,這房間不隔音。
三更半夜,循著歌聲而走,難免後背發涼,鄭伯硬著頭皮蹭到了門邊,這才發現,聘婷不止是在唱歌。
她還在跳舞。
完全不同於她之前細柔曼妙的舞步,動作大開大合,姿勢古樸怪異,像是圍著什麼東西,且歌且舞。
羅韌問:「她唱的什麼?」
「來來回回,兩字一頓,就八個字。」鄭伯努力回憶,「她唱,端住、虛竹、飛兔還是匪徒來著、豬肉。」
……
***
一連幾天風平浪靜,羅韌沒有任何消息,如果這麼一直沉寂下去,木代相信,沒過多久她就會把諸如落馬湖啊羅韌啊等等給拋到腦後去了。
但是一天晚上,李坦打來了電話,聲音微顫,很是激動。
「我也沒想到事情進展的這麼快,畫像畫好之後,我想著,我是在小商河見到那個人的,應該從小商河找起,我就又去了一次,沒敢大張旗鼓地問,自己在街上一張張地看臉,前兩天,有一輛車進小商河,我看到開車的人,我看到開車的人……」
他激動地說不出話。
「我跟過去了,不難找,那輛車我也見過。戶主是叫羅文淼,妳說巧不巧,小商河案第二天,這人就死了。還有,畫像上那個人,是叫羅韌……」
木代覺得頭疼,該怎麼跟李坦說呢,事情並不是他想的那樣,怎麼就這麼認死理呢?
「總之,」他像是下定什麼決心,「如果我出了什麼事,妳……明白的。」
明白什麼?木代還沒來得及說話,他已經把電話掛掉了。
李坦的話裡,像是有著風蕭蕭兮易水寒的悲壯。
木代心說不好,趕緊回撥,那頭沒接,她只好先編輯短信過去,請他務必冷靜,事情很複雜,不是他想的那樣,羅韌也不是幫凶。
發出去了,直如石沉大海。
只好給羅韌打電話,心中萬千的心有不甘:這樣一個走了都不說一聲的人,憑什麼我先給他打電話?
羅韌很快接電話了,木代把事情簡單說了一下,然後提醒他:「李坦找你去了。」
「謝謝。」
木代忽然不高興:「你有功夫,我知道他打不過你,你不要一時手重把他打傷了,他挺可憐的。」
說完了,鼻子一酸,也不等羅韌回答,就把電話給掛了。
她是覺得李坦挺可憐的,先前跟霍子紅那麼說,只是為了烘托效果繪聲繪色,但是現在,越想越是惻然,枕在自己手臂上入睡,覺得這個晚上分外淒清。
剛畫出催眠畫像就去了小商河,他是真的不準備好好過日子了,一輩子能有多長呢,如果紅姨的的確確就是李亞青,李坦可是把大半輩子都耗在了一件堪稱荒唐的事情上。
輾轉反側,終於有了睡意,做了個奇怪的夢,夢見自己在接手機,羅韌說:「李坦在這兒。」
她含糊地回答:「哦。」
「木代,妳睡醒了沒有?李坦在這。」
意識慢慢清醒,手機赫然就在手裡,屏幕亮著,計時的通話時間一秒秒遞增。
所以,不是做夢,真的在接電話?
木代趕緊從床上坐起來,有些前言不搭後語:「在這……李坦?你那?」
「嗯,翻牆進來的,虧的得有妳提醒……綁起來了,瞪著我呢……鄭伯,別讓他靠牆!」
後一句話好像是向著鄭伯說的,木代想像不出那邊的樣子,一顆心砰砰亂跳。
過了會羅韌跟她說話:「被捆了之後,一直在罵,拿膠帶封了他嘴,又拿腦袋撞牆……最煩這種,都懶得跟他解釋……解釋了也聽不進去。」
可憐之人,讓人恨起來也牙癢癢的,木代忽然熱血上湧,不管不顧的下床:「等我一下,電話別掛。」
她一口氣衝到霍子紅門口,臨敲門又怯了,自己勸自己:算了,這麼晚了,別惹紅姨不高興呢……
轉身想走,忽然看到門縫下透出一線光來。
應該還沒睡吧,木代猶豫了一下,還是敲了敲門。
霍子紅披著衣服給她開門:「木代啊,這麼晚還沒睡,正好,過來幫我看看花樣。」
她屋裡只桌上的檯燈開著,上頭攤開了好多本各色花樣的書、影繪本,還有十好幾張或臨摹或模仿的花樣,霍子紅拿了一張,映著燈光比給她看,這張是比著建築裝飾的紋樣來的,一個是菱花漏窗紋,一個是荷花水禽紋。
「現在大多數布的花樣,還是那些花花草草,沒什麼新意。我想著它山之石可以攻玉,建築上的一些紋樣,要是能印出來,還挺獨特的……」
又說了很多,木代都沒聽進去,她盯著桌上的湯碗看,紅姨熬夜或者睡的晚的時候,為了潤肺抗燥,手邊常備一碗川貝枸杞雪梨甜湯。
沐著煦暖燈光去一張張臨摹花樣,倦了喝一口甜湯,而那一頭,被捆了之後,一直在罵,被膠帶封了嘴,又拿腦袋撞牆……
「紅姨,妳是李亞青嗎?」
屋子裡一下子安靜下來。
過了一會,霍子紅輕輕把手裡的臨摹樣紙放到了桌面上,樣紙摩擦著發出細微的窸窣聲。
那一頭的羅韌愣了一下,看了一眼面前面目猙獰的李坦,起身走到了外頭寂靜的走廊裡,呼吸忽然之間有些滯重。
木代有一瞬間的後悔,又想著,既然問出來了,索性就都問了吧。
「紅姨,我跟羅韌見過面,他家裡發生了跟落馬湖一樣的案子,叔叔死了,妹妹瘋了,所以他在追查一切有可能知道真相的人。李坦就更不用說了,在這件事情上耗了大半輩子……」
「紅姨,妳或許有苦衷,要隱瞞一些秘密,我不會追問的。但是,在不傷害到妳自己的情況下,妳可不可以,把能講的部分講出來?給別人一些提示,至少,別讓李坦那麼繞來繞去了?」
「如果我都猜錯了,那紅姨妳罵我好了。」
她把手機屏幕激活,讓霍子紅看到了對方通話人,然後把手機遞到霍子紅手裡,霍子紅的手虛虛一鬆,手機就骨碌碌掉到了地上。
木代沒撿,沒說話,也沒再看霍子紅,轉身就離開了,她一路回到自己房裡,上床,蓋上被子。
真好,上下眼皮一闔,一片黑咕隆隆,什麼都看不見了。
她能做的,也只有這麼多了。
***
羅韌一直靜靜聽著,沒有出聲,其實他對霍子紅已經不抱什麼希望了,倒是木代,挺讓他意外的。
擱在古代得是個俠女呢,挺古道熱腸的。
不知道出於什麼心理,他沒有立刻掛電話,或許是心裡還有一線希冀吧,過了一會,又嘲笑自己想的太多了。
正想掛電話,那頭傳來霍子紅沙啞的聲音:「喂?」
***
第二天,木代很早就醒了,但是為了避免尷尬,她特意在床上磨啊磨的,錯過了早飯時間。
紅姨一定是生氣了,沒來叫她,也沒讓一萬三過來問她要不要留飯。
十點多時,她覺得有些不對勁,往常這個點,樓下哪怕不是人聲鼎沸,也老早鬧的人不得安寢了。
她穿好衣服下來,經過霍子紅門口時屏著氣,生怕被叫住什麼的,腦子裡盤算著待會見到紅姨時,該怎麼樣最大程度地表示自己的懊悔和謙遜。
是的,經過一晚上和被窩的甜蜜廝磨,醒來時,那腔行俠仗義憤憤不平的熱度已經降了下去,總覺得自己做的不好,但是不好在哪裡,又說不大清。
下樓梯的時候,忽然覺得不對。
樓下很暗,往常開門做生意,都是陽光滿堂,這明顯非但沒開門,還把一直捲起的擋窗簾給放下來了。
木代三步並作兩步,蹬蹬蹬跑下樓。
紅姨不在,一萬三和張叔坐在桌邊,早飯似乎還沒結束,桌上的碗碟都沒收,但兩人似乎心思也不在吃飯上,對著冷掉的粥碗相對無言,聽到腳步聲,兩人齊齊看向木代。
木代心虛:「看我幹嘛啊?」
她若無其事一般走過來:「紅姨呢?」
張叔回答:「出遠門了。」
一邊說一邊推了個手機過來,她的手機,昨晚塞給紅姨,掉到地上,但是沒撿的那個手機。
「凌晨四點多敲我的門,跟我說要出去散散心,沒說什麼時候回來,讓我看好店面,好好幫妳。」
他一字不漏地學著霍子紅的話:「木代要是對生意有興趣呢就讓她管,她要是沒興趣呢你也隨她,年紀輕輕的,玩心還重。」
「跟一萬三也清了,不要他還錢,多結了兩個月工資。想留繼續留,不想留呢,隨便去哪。」
為什麼有種交代後事的感覺?木代一顆心直墜下去,茫然說了句:「為什麼啊?」
她下意識打開手機,翻到通話記錄表,最後通話是和羅韌,時長:2小時27分鐘。
她腦子一蒙,直接回撥過去,聽到羅韌的聲音,差點哭了:「羅韌,我紅姨……你昨晚……」
羅韌打斷她的話:「木代,妳別擔心,妳紅姨是走了吧?她跟我提過,不是因為妳,別的原因。」
是嗎?木代心裡好受點了。
「木代?」
「嗯?」
「妳紅姨確實就是李亞青。還有……」
他欲言又止,木代剛剛放下的心又提起來了:「還有什麼?」
「張光華是她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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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2 【漁線人偶】第②①章
少女矇昧,因見識少而無知。
隨著年紀的增長,李亞青愈發覺得這句話是有道理的。
換作今時今日,艱難地走過許多路,冷眼旁觀了許多事,山川不過手邊石,江河無非腳下水,也能微笑溫和地指引後來人如何如何的李亞青,是不會為了張光華這種人渣暈頭轉向的。
但是當初不是,當初在她眼裡,張光華一表人才,談吐幽默,爛大街的燈芯絨褲子夾克衫,到了他身上就妥貼有型,人如其名,自帶光華,秒殺的身周人都成了一抹黯淡。
二十不到,她就懷了孕。
張光華哄她打掉,帶她去了小巷裡的黑診所,一進去,手術台上的白布血跡斑斑,那老太婆連手術膠皮手套都沒帶,伸手從抽屜裡抓出擴張器碎胎剪,熱水裡攪攪權當消毒,又示意她:「躺上去。」
她自小受良好教育,母親囑她勤洗手,說「日常生活中不知多少看不見病毒細菌」,那些打胎的器具,乾淨嗎?不知被多少人使過。
李亞青臉色慘白,奪門而出,幾經思量,還是哭著向母親求助。
猶記得母親聽完,跌坐沙發上,手捂著胸,說:「我透不過氣來了。」
母親是有修養的知識分子,發怒都有姿有態彬彬有禮。
父母商量了一夜,到週末,一家三口如同做賊,圍巾包頭口罩遮臉,坐車去了鄰縣,找了母親多年未見的在產科工作的朋友,母親對人家說:「是親戚家的孩子,小姑娘早早不讀書,被社會上的人騙。」
手術歸來,父母對她的態度一落千丈,但是也分場合,人前還是父慈女孝,一進家門,冷如冰窖,好幾天都難得說一句話。
後來她知道,那也是暴力的一種,家庭冷暴力。
有一次父母臥室的房門沒有關嚴,她聽到兩人談話,言語中對她失望透頂,用詞也激烈,「怎麼能做出這種事」、「德行敗壞」、「沒臉見人」、「這輩子也是命苦,一個女兒找不回,另一個叫父母抬不起頭」、「早知道當初把那個留下,這個送走」。
這段早年往事她是知道的,那時受大時代所苦,一對雙胞胎女兒養不起,送了一個給了鄉下的好心人,後來撥亂反正,知識分子地位大大提高,再想找回,那戶人家早不知搬到哪裡去了。
她暗中留心,想著,如果能把那個雙胞姐妹找回,跟父母的關係多少會修復些吧?
日子平淡的一天天過去,但也夾雜了一些微妙的不平淡。
一是,張光華當年非但沒能提幹,還被調到河南靈寶市「交流學習」半年。
二是,母親託人,給她介紹了一個大幾歲的男朋友,在派出所做文檔管理工作,叫李坦。
李坦對她一見鍾情,和一切剛墜入愛河但初次戀愛的男青年一樣,借給她書看,約著她逛公園,有時會畫一兩幅鋼筆的風景畫,吞吞吐吐地請她點評。
她不喜歡李坦,有張光華在前,愈發襯得李坦一無是處,但是為了讓父母滿意,她禮貌的應承,李坦也就自然而然的對她好,出差去外地一定幫她帶禮物,絲綢的圍巾、中跟的皮鞋、機打的毛衣,也幫父母帶禮物,水產、臘肉、無根厚肉大木耳。
那時候她不覺得這是心意,只覺得他整個人庸俗的都是煙火氣。
或許還因為,那時候,她還暗中跟張光華有書信往來。
張光華一手漂亮的鋼筆字,洋洋灑灑,給她講函谷關的來歷,「關在谷中,深險如函」,他經常攜友小遊,追憶那戰馬嘶鳴的古戰場,信裡封一顆紅豆,攪得她心慌意亂。
此物最相思。
她翻著日曆數日子,盼著張光華回來,眼看著到了日子,母親發話說:「看妳跟李坦處的也挺穩定的,哪天吃個飯,定一下日子吧,至少,把婚先訂了。」
母親也知道張光華回來了,防她賊心不死,先切她後路。
吃飯那天,李坦穿擦的鋥亮的皮鞋,頭髮抹定型髮膠,一根根服貼地往一邊倒,吃飯時一疊聲的「是的是的好的好的」,笑的臉上都出了褶子。
真的要嫁給這樣的人?
飯後,她藉口頭疼,請了半天假,坐在沙發上,指甲洩憤似的摳著李坦畫的風景畫,一下,又一下。
就在這個時候,電話突兀地響了起來。
她滿肚子氣,凶巴巴接起來:「喂?!」
對方像是被嚇到,怯生生問:「請問,是李教授家嗎?」
這個電話,真是她一生的轉折點。
打電話來的,是霍子紅。
情節像老套的電視劇,霍子紅的父母帶著她搬離鄉下之後,其實輾轉得知過李教授那邊尋找女兒的消息,但是小人心理作祟,覺得養了這麼多年,白白送回去心有不甘,而且霍子紅是家裡的重勞力呢,洗衣做飯,出攤賣菜,別提有多俐落,所以刻意迴避,從不回應。
直到那一天飛來橫禍,夫妻倆遭了車禍,霍子紅在手術室外哭的肝腸寸斷的,做爹的忽然幡然悔悟,奄奄一息之際,拼了最後一口氣,跟霍子紅講了她生身父親的籍貫和姓甚名誰。
但到底事起倉促,沒什麼過硬的證明,喪事過後,霍子紅猶豫再三,還是輾轉打聽到了李家的電話,怯怯地打過來問問。
真是天大的好事,李亞青喜的都忘記了自己的苦惱,她吩咐霍子紅先別聲張,自己第二天就告了假,坐上下鄉的汽車。
霍子紅來車站接的她,一照面,兩人都愣了,不需要什麼過硬的證明,臉足以說明一切了。
李亞青高興地牽著霍子紅的手晃了又晃:「咱倆像一個模子裡印出來的呢。」
霍子紅有點自卑,一個模樣嗎,她可不這麼想,李亞青城裡人的裝扮,穿皮鞋,呢大衣,提的包都是皮的,哪像她,頭上還包著圍巾,褲腿上不知道什麼時候沾的菜皮,活脫脫土裡刨食的模樣。
她吞吞吐吐地問李亞青:「咱……家裡,是不是條件很好啊?」
嚮往財富,人之常情,霍子紅也想過好日子,有能當大樹依靠的父母。
李亞青腦海中忽然閃過一個念頭:她要能代替自己嫁給李坦就好了。
她拚命搖了搖腦袋,笑自己的念頭荒誕。
李亞青在霍子紅家裡待了一下午,到底是姐妹,有天生的熟絡,兩個人嘰嘰咕咕,幾次笑的前仰後合,她說:「爸媽找妳好久了,這消息咱都不忙對外講,好好合計合計,到時候我把妳隆重推出,給他們一個驚喜!」
家裡好一陣子愁雲慘淡,是時候該有個驚喜振奮人心了。
霍子紅處理了老家的房子,對外只說要去城裡打工,到了落馬湖之後,她特意選了個離李亞青家很遠的地方租房子,以免在「驚喜」到來之前就遇到李家人,在左鄰右舍面前,只說自己是賣菜的,偶爾有人問她蔬菜品種,她說的頭頭是道的。
李亞青隔兩天就來看她,每次來都口罩遮臉帽簷壓的低低,進了屋,懷揣同樣秘密的兩姐妹笑作一團,李亞青給她帶來自己的衣服、洗髮香膏、雪花膏,教她用乳液一遍遍的抹手,這樣顯得皮膚嫩些,幫她梳一樣的髮型,教她用跟自己一樣的語氣說話,連一些嬌嗔的小表情,都學的一模一樣。
過幾天是父親的生日,她跟霍子紅合計好,屆時兩人穿一樣的衣服,留霍子紅在外應承,她先躲到衣櫃裡,等霍子紅撐不下去了或者完全把爸媽矇騙下去的時候,她再突然出現。
Big surprise,完美!
霍子紅還有些擔心:「真不跟爸媽提前講一聲嗎?我怕太突然了,他們不認我。」
李亞青給她吃定心丸:「爸媽一直在找妳呢,沒問題的,有我呢,我拚死給妳證明!」
想想都心情愉悅。
只有一件叫她惆悵的事情:張光華沒再找她了,有時偶爾遇見,他也很快避開,連個眉目間的暗示都沒有。
***
那一天如期而至,覷著爸媽不注意,她偷偷把霍子紅放進來,自己賊兮兮笑著鑽進了衣櫃,關上櫃門之前,擠眉弄眼地給霍子紅使眼色,那意思是:沒事的。
李坦單位有事,打電話來讓大傢伙先開始,不用等他。
衣櫃裡有點悶,李亞青百無聊賴,她其實還挺期待李坦初見霍子紅的:說不定頂著同樣的臉,他其實更喜歡霍子紅這一類型的呢。
屋裡似乎很熱鬧,應該是菜上桌了,拖凳子的聲音,碟碗的磕碰聲,還有……忽然響起的敲門聲。
李坦居然提前趕過來了嗎?
她聽到父親極其不悅地說了一句:「你怎麼來了……」
話還沒說完,忽然一聲悶響,緊接著有片刻混亂,翻腕倒鍋,李亞青確信自己聽到了母親短促的一聲尖叫還有霍子紅掙扎似的踢拽,但是不知道從哪一秒開始,一切歸於寂靜。
李亞青的腦子裡一片空白。
出事了,她拚命摀住自己的嘴,在衣櫃裡控制不住地哆嗦著,腦子裡閃過一幕又一幕血腥的畫面。
外頭雜聲不斷,拖凳子,踩高,拖拽,那個殺人犯還沒有走嗎?
她懷著十二萬分的小心,輕輕的,屏住呼吸的,把櫃門推開一條幾不可察的縫隙。
霍子紅側躺在地上,身下是一灘血,嘴巴微張,眼睛瞪得好大,瞳孔卻再也沒有了神采。
──咱……家裡,是不是條件很好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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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3 【漁線人偶】第②②章
霍子紅的屍體被拖動了,身體和地面摩擦,發出沉悶的聲音,地上留下寬寬的血道子,李亞青看到那個男人,穿褶皺的燈芯絨的褲子,磨脫了後跟的皮鞋,右腳鞋掌的凹紋裡,沾了塊乾結的口香糖。
身形似曾相識。
有往牆上砸釘子的聲音,手很穩,力道很大,噹的一下,隔了一會,又一下。
釘的很有心計,不是那種容易擾民和引起反感的叮叮噹噹,但每一下,都像鈍鈍鑿在她的腦骨上。
她不敢打開櫃門,也不敢有大的挪動,只能從一個角度透過那條細細的窄縫去看,那人有兩次從那個方向經過,但兩次都是背影,只是,他手裡的東西,李亞青看的分外真切。
漁線,鑿錐,還有線頭上晃悠悠吊著的一根鉤針。
李坦怎麼還不來呢?
她度秒如年,又驚恐交加,自己逃過這一劫了嗎?未必,入室殺人往往和洗劫掛鉤,下一步就是翻箱倒櫃搜尋財物了吧?
李亞青腦子裡轉過無數的念頭:如果那人來開櫃門,她應該先發制人,一腳踹開櫃門把那人撞個踉蹌之後趁勢奪門而出好呢,還是從裡頭死死抓住然後尖聲呼救的好?
也不知過了多久,她忽然聽到腳步聲漸漸向外,然後是吱呀一聲門響,徐徐打開。
家裡的門,她再熟悉不過了,如果出去沒有關好,門軸慣性使然,就會這樣吱呀著慢慢搖開。
那人走了?
李亞青意識到一件事情:如果這個人就此走脫,繼而逃竄,可能就再也抓不到他了。
她腦子裡熱血上湧,但還是懷著謹慎,慢慢推開櫃門,觸目所及,險些昏厥過去。
數百道密密拉起的漁線,拉線上血色漬然,她的父親、母親,還有霍子紅,就那樣僵直而扭曲地纏身在線網之中,而地上,鮮血的細流正開始慢慢彙集。
李亞青忍住眼淚,強行抑制住胸腔裡翻滾著的噁心,顫慄著命令自己:「別看,別看。」
她小心地避開地上的血流,咬牙衝了出去。
走廊上有帶著血的腳印,幾步之後就淡了,巨大的驚恐和悲痛刺激下,李亞青居然異常機警,她把頭髮上盤,那是她很少嘗試的髮型;外套脫下,折向反面抱在懷裡,否則就和霍子紅衣著相同了;最後,高領毛衣的套領往上拉,一直拉到鼻子上頭。
反正是冬天,外面冷。
真的冷,天又陰,風呼呼的,刮的人腦仁生疼,即便是中午,大街上也很少人,有一兩個騎自行車的,包的跟熊似的,嗖的一下就從身邊過去了。
那個人就在前面,走的不緊不慢,佝僂著腰,完全不像犯案後驚惶逃竄的架勢,鞋底偶爾翻起,那塊口香糖的結漬像是在提醒她:對,就是我。
路過一家餃子館時,他停下來,仰起臉,問:「餃子皮賣嗎?」
這聲音,還有這張臉……
她嘴唇囁嚅渾身巨震,目不斜視從他身邊走過,最近時,肩膀幾乎互相擦到,而肩膀向著他的一面,渾無知覺。
就這樣一直向前走,沒有停過。
張光華,張光華,張光華!
也不知道過了多久,有人拉住她,咦了一聲:「小紅,衣服抱手裡怎麼不穿呢?冷不冷啊?」
她茫然止步,這才發現已經走到陳前巷口了。
***
李亞青藉口丟了鑰匙,從房東那拿了備用的,開門進去,一頭栽倒在床上,半晌驚怔一樣起來,拼盡渾身的力氣,拖了桌子櫃子抵住門,窗戶閂上了還覺得不夠,又用膠水一層層糊了紙。
為什麼是張光華呢?
是恨父母在兩個人的關係上從中作梗,又害他工作不順嗎?不不不,他殺「李亞青」的時候,可同樣沒有手軟。
李亞青的眸子漸漸收緊,眼睛裡迸射出凜冽的恨意。
他連對「她」的時候,都沒有手軟!
李亞青一夜無眠,第二天拖著疲憊的身軀挪開桌櫃打開門的時候,迎面撲來的像是另一個世界。
街頭巷尾都在議論這件事,九二年前後,雖然沒有網絡沒有即時通訊工具,但八卦和獵奇的熱情已然足以煮沸一個沉寂的小城,bb機響的頻次都比平時要多,連買菜的時候,買賣雙方都要交換一個會意的眼神:「你聽說了嗎?」
李亞青穿霍子紅的衣服,棉襖、納布底的大黑棉鞋,帶穗子的紅格子頭巾,她面無表情地往派出所走,在門口時停了下來,假裝看牆上的宣傳欄。
幾個民警站在門口,一邊抽菸一邊交換意見:「小李家屬出了這事,你看我們是不是該捐個款?」
那時流行捐款,結婚、遭賊、白事、生病,都興捐個款,好像不捐款就做不成朋友同事了。
家屬?誰是他的家屬?
李亞青攥著圍巾下襬轉身離開,忽然意識到,從某種程度上講,她和霍子紅的人生,已經悄然實現了互換──如果她保持緘默並且願意的話。
她走進縣新華書店,買了信紙,準備給派出所寫一封匿名舉報信,書店裡沒有桌子,她趴跪在書架底下的儲書檯上,一個字一個字的寫。
「那個叫張光華的,跟受害者住同一幢樓,他有很大嫌疑,請公安幹警務必關注……」
寫到一半,跪的眼花,揉著眼睛抬頭,發現這是「法律&刑罰」的專櫃書架。
她隨手抽了一本量刑法則來看,看了幾頁塞回原處,那張寫了一半的信紙撕碎了,團了又團,蹣跚著走出書店時,扔到了門口的垃圾桶裡。
現代社會,隨著文明程度的提高,法律量刑很少「以牙還牙以眼還眼」這回事了,無論犯下怎樣滔天的大罪,無論給當事人帶來多少痛苦,最多不過──「一顆正義的子彈,結束了他的生命」。
太便宜他了,那顆正義的子彈,甚至不是她打出去的。
***
張光華沒有在家裡待多久,李亞青打聽到,他馬上又要去太原出差。
而警方的調查當時也沒有指向張光華,巷子口烤燒餅的老王有個妻弟在派出所做保潔,他繪聲繪色地給街坊講自己聽到的消息:「聽說是個慣犯,手法俐落,心理素質好,不然你想啊,那家的女婿還在派出所工作呢,普通人誰還不緊不慢地在那兒一針一線……」
如果那個時候有犯罪側寫,張光華絕大部分都不符合,如果不是她親眼見到,抵死都不會相信的。
聽眾面面相覷後背生涼,晚上關門睡覺都不忘在枕頭邊放個搟麵杖。
李亞青退掉了落馬湖租的房子,跟著張光華上了去山西的長途車。
她打扮的土氣,蜷縮在大巴車的最後排,裝著在打瞌睡,實則目光始終沒離開過前兩排的張光華。
他不知有人盯梢,也不知危險將近,和同坐的乘客聊得熱火朝天,問,山西有什麼好玩的?外派其實都是閒差,閒著也是閒著。
那人建議:看大佛啊,那傢伙,佛跟山一樣大。
張光華採納了那人的意見,住下之後第二天就去車站買了大同的車票,但沒敢對外說,因公濟私,不好太過張揚。
李亞青如影隨形,但跟著他跨省過市這麼久,到底怎麼報復,依然沒有頭緒。
殺人不是那麼簡單的,她沒殺過人,想不出漁線人偶那樣變態的方法,而且一路上,到處都有人。
張光華在大同市郊住下,方便第二天就近攔車去看石窟,晚上出來吃飯,走了好久才找到一家麵館,裡頭只寥寥兩三個食客。
要了碗打滷麵,埋頭正吃的香,有人從身邊急掠而過,然後就是蹬蹬蹬跑遠的步聲。
張光華驚怔抬頭,一時間居然沒反應過來發生了什麼事,店裡的夥計提醒他:「錢包!錢包!」
放在手邊的錢包被人順了!張光華碗一推,拔腿就追。
夥計跟剩下的食客看熱鬧一樣哈哈笑,連麵錢都不跟他計較了:「外地人呢……那賊是個小媳婦吧,低著頭不聲不響,臉都沒瞅著……跑起來真快……」
***
確實,跑起來可真快,張光華氣喘吁吁追了好久,眼看就要接近了,那人似乎想脫身,忽然把手裡的錢包遠遠扔了開去,向著另一個方向逃竄,一會就沒了影。
張光華顧不上追了,小跑著向錢包落地的地方過去,這裡是省道,一側是山,一側是大河,水流很急,嘩嘩的聲音聽的人頓生涼意。
他撿起錢包,藉著微弱的月光小心地看了一下裡頭的東西:可別是掏光了錢給他扔回個空的。
正翻看著,後腦重重挨了一下子,眼前一黑倒地。
身後,李亞青抱著石頭氣喘吁吁,這一砸,幾乎用了她全身的力氣。
***
她想過用刀子,但是會有好多好多血,麻煩,原先是想勒死他的,還為此準備了繩子……
水聲似乎忽然大起來,憑欄下看,冰涼的月光下,大河水泛著黑色的亮。
李亞青在這一瞬間改變了主意,她把張光華的手腳捆住,又在他身上綁上大塊的石頭,最後用盡渾身的力氣,把他拽坐在護欄上。
他太沉了,綁上了石塊之後更沉,幸虧這裡有條河,否則真不知道要怎麼處理掉。
老天都幫她,那段時間沒有過車,那間小麵館正拾掇著關門,夥計當笑話一樣提起剛才的事:「不曉得追到沒有,追到了也不會回來結賬咯,外地人死精的……」
她耐心地等。
張光華慢慢呻吟著有了聲息,李亞青一個巴掌狠狠摑在他臉上:「你為什麼殺我家裡人?」
張光華看著她,目光有片刻的迷茫,意識到自己身處的境地之後,臉色突然變的猙獰,嘶叫著讓她馬上放了自己,「不然連妳一起殺了」。
真是荒唐,知道誰為刀俎誰為魚肉嗎,遠處隱隱有車聲,李亞青哈哈大笑,伸手在他腦袋上重重一推:「下去吧。」
重物撲通落水的聲音,她低頭看,水流何其之快,那個身體砸下的水花漩渦,只是片刻之間,就被新的流水蓋過了。
***
好長的故事,以至於中間手機電池耗盡,木代不得已插著充電線跟羅韌通話。
聽完了,長久的沉默,她都不知道該說什麼,問出的第一句話是:「我紅姨會因為殺人被抓起來嗎?」
羅韌也不太清楚:「過了追溯期吧?再說了,誰去告她?她不說,誰又能查的到她。」
木代怔怔的:「我紅姨一直在查張光華的消息呢。」
「殺人的人,到底心虛。她90%篤定張光華死了,卻又疑神疑鬼,怕他掙脫了繩索,被河水沖到別的地方得救了,所以一直打聽著,沒有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即便有了,她也會第一時間知道。」
難怪凌晨時就交代了一切離開了,她把秘密說出來,有太多不想也沒有勇氣去面對的東西,索性一走了之。
「我紅姨,跟我想的,好多不一樣的。」
羅韌笑笑:「我也慶幸我沒有太得罪她。」
木代多少有點歉疚,覺得是自己昨晚的逼問讓霍子紅迫不得已說出了這個藏了許久的秘密:「紅姨她,是因為我嗎?」
羅韌推開窗,小商河今天的天氣很好,晴空萬里,屋子泥黃色的院牆在陽光下泛著金光,李坦坐在前屋的房頂上,手搭在眼睛前頭看天,像是從來都沒看過一樣。
風吹亂他的頭髮,花白的頭髮。
「別太看得起自己了,不是因為妳。」
那就沒自己什麼事了,木代覺得心裡空空的,原來真相是這樣的,知道了真相,一點也不開心,她說:「那我掛了。」
「木代?」
「嗯?」
「妳要來一趟小商河嗎?」
小商河?為什麼?
「妳和我都知道,這件事,遠沒有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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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4 【漁線人偶】第②③章
要不要去小商河呢?
木代有些猶豫,小商河畢竟不在隔壁,出門左轉幾步就能到,勞心勞力千里迢迢,多少有點犯懶。
但是,並不只為了自己好奇,也為了幫紅姨找出真相:她親眼所見的,推落河底自以為就此結束的,其實僅僅只是事情的開始。
羅韌給她講了聘婷的異常,也肯定了一件事:張光華落水的位置距離劉樹海翻車出事的地點,很近。
也許,解開盤結的線頭,現在就繫在聘婷身上了。
但是,「端住、虛竹、匪徒、豬肉」又是什麼意思呢?
她皺著眉頭的反覆念叨引起了一萬三的注意:「小老闆娘,妳念什麼呢?」
木代說:「歌詞唄。」
歌詞?一萬三確信他聽到了「豬肉」兩個字,現在的詞作者未免也太任性了。
他厚著臉皮把八個字問了個全:「小老闆娘,是妳聽岔了吧,妳知道澳門回歸的時候唱的那個《七子之歌》嗎?」
他清清嗓子,唱:「你可知Macau,不是我真姓。」
木代盯著他看,原來一萬三唱歌這麼難聽。
一萬三可不知道木代在心裡暗暗埋汰他,繼續給她解釋:「我小時候怎麼聽也聽不懂,一直以為唱的是『一棵芝麻高,不識我真心』。」
確實有可能是鄭伯聽岔了,原話應該不是這八個字,但是木代不是音樂發燒友,知道的歌實在有限,一萬三熱情表示,都包在自己身上。
雖然霍子紅給了他「自由身」,但是事發突然,他一時之間還真沒別的打算,如果還想繼續留著坑蒙拐騙的話……
畢竟老闆娘不知道哪輩子才回來,對於酒吧剛繼任的二世,他應該提起十二萬分的熱情才是。
一萬三頭一次不是為了更帖登陸天涯,懷著虛心求教的態度發了個求助帖。
果真大隱隱於市,高人在天涯,二十分鐘之後,他洋洋得意過來邀功。
「小老闆娘,那首歌叫《彈歌》,是很早已經的民謠,有說原始社會的,有說奴隸社會的,總之是口頭傳唱,年代還要在《詩經》之前呢。」
《彈歌》共八個字,「斷竹、續竹、飛土、逐宍(rou,音同肉)」。
意思是:去砍伐野竹,連接起來製成弓,打出泥丸,追捕食物。
明白了,同時也更糊塗了。
趕緊給羅韌打電話,羅韌沒想像中的驚訝,應該是也通過各種方法查到了出處,些須聊了幾句之後問她:「決定了嗎,過來嗎?」
怎麼說呢,去也有足夠的理由,不去也說得通,她不像羅韌紅姨是直接當事人,到底隔了一層。
羅韌笑:「過來的話包吃包住,路費也能報銷。妳來過沙漠嗎木代,有空的時候,可以騎駱駝。」
木代正色糾正他:「即便去也是為了正事,又不是為了玩。我考慮考慮。」
放下電話,克制了又克制,還是去百度了「沙漠、騎駱駝」,看著夕陽下的駝隊,想像著駝鈴悠悠,眼睛簡直是要放光了。
她是真沒見過沙漠。
過了一會,她蹭到張叔身邊:「叔,我要出趟遠門,去一趟小商河,銀川小商河。」
頓了頓又強調:「正事。」
***
酒吧裡新一批酒水食材送到,張叔招呼著一萬三一起幫忙搬,一邊搬一邊嘆氣:「就知道小老闆娘的心不在生意上……不過小商河……」
霍子紅之前一直想讓木代多出去走走長長見識,不過木代去的,多是大城市,像是重慶什麼的,安排好了行程,不怕出什麼紕漏。
但是小商河,寧夏回族自治區呢。
他問一萬三:「你以前不是在西部騎行過嗎,那裡……安全嗎?」
什麼意思?張叔這把年紀了,還想騎行?
「小老闆娘要去銀川附近哪兒,我不放心,想著要不要讓你跟著……但是……」
他自己寬慰自己:「不過咱們木代練了八年武呢。」
一萬三腦子裡迅速列出了利弊,不,利遠遠大於斃。
可以脫離勞動,就當是公費旅遊,運氣好的話還能向張叔申請出差補貼,旅途中搞不好還能邂逅美女,共譜佳音……
「張叔你去過銀川嗎?」
「沒呢。」
沒去過就好辦了,等的就是這句話,一萬三清清嗓子:「那是相當亂啊。」
在他接下來的描述裡,每年都有若干女子消失在那裡,而等到警方費勁艱辛找到的時候,她們往往已經在哪個大山裡給人做媳婦好多年了,會功夫不佔優勢,騙子們最擅長的是花言巧語設局設套,真是讓人防不勝防。而所有這些,都逃脫不了他的火眼金睛……
於是事情就這麼成了。
***
木代在河東機場下機,之前查過攻略,小商河的位置略偏,要先轉車到中衛,再從中衛轉去小商河。
從銀川轉車去中衛時,還算是車來車往人聲鼎沸,中衛的南郊汽車站就冷清許多了,候車室邊上只有一家小超市,木代在貨架間看來看去,忽然心念一動,刷的伸手,拿下面前的兩盒餅乾。
對面的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勢把頭低了下去。
木代對著那個小空隙勾勾手指頭:「抬頭。」
半晌,一萬三滿臉堆笑著……抬起頭來。
老闆和員工的待遇向來有差,木代是一路打飛的,一萬三是事前掐好了時間坐火車到的銀川。
他不想真的亦步亦趨跟在木代後頭,那樣「出差」還有什麼意思?時間得由自己自由掌控才行,所以他跟張叔說,小老闆娘一向對他有成見的,明跟著行不通,不如暗中加以「保護」。
銀川過來一路還好,坐了差不多同一時間點的不同班車,但是從中衛走就困難了,每天就那麼幾班車,被識破是早晚的事。
一萬三打著哈哈跟木代說話:「主要是張叔……他不放心妳……」
虧得手機裡還存了一路上張叔發的短信,張叔像個放心不下的長輩,每一條短信都絮絮叨叨不超字誓不罷休,但是很讓人感動。
──一萬三,你路上別瞌睡,好好看著木代,再怎麼能耐也是個小姑娘呢,要密切注意那些忽然過來搭訕的,流裡流氣的那些要尤其注意,不流氣的也要注意,騙子會裝……
──遇事趕緊報警,不要讓木代跟人打架,萬一真打起來了你要衝在前面……
木代看的心裡暖融融的,張叔跟著紅姨打工好多年了,名義上像夥計,實則跟親人也差不多了,不過,張叔明顯對一萬三太樂觀了,他會衝在前面?不掉頭就跑已經謝天謝地了。
木代把手機扔回給他,繃著臉問:「買票了嗎?」
這應該就是鬆動了,一萬三趕緊點頭:「買了買了。」
上車的時候,一萬三積極表現,拎著木代的包左突右擠的,頭一個搶到座位上,還把木代的位子撣了又撣,木代瞥了他一眼,雖然嘴上沒說什麼,但心裡必然是滿意的。
一萬三心說:以前就是爺不愛表現,要是真的表現起來,哼哼,那真是……通殺。
車子緩緩開動,出車站大門時,趁著木代沒注意,一萬三面朝車外,衝著牆角處的某個人使了個眼色。
曹嚴華心領神會地給他回了個okay的手勢。
***
去小商河的路不大好,好長一段的顛簸,木代有些暈車,下車的時候接近傍晚,她給羅韌打了電話,電話裡,羅韌教她怎麼走方便。
木代一肚子氣:遠道而來,都不說開車過來接一下,悍馬買來幹嘛,養在家裡餵胡蘿蔔嗎?
伐開心,不受重視的感覺,這像是被「請」來的嗎?
一萬三卻積極地拎著行李朝人問路,問完了顛顛跑過來:「小老闆娘,這邊走呢。」
木代走的沒精打采的,幸好路途不長,羅韌給開的門,笑著問她:「路上還好嗎?」
木代沉著臉嗯了一聲,一萬三覺得羅韌看著眼熟:「你,你不就是那個……」
那天晚上印象可深了,霍子紅尖叫著被人推倒,酒吧裡議論紛紛,小老闆娘還追了出去呢……
羅韌像是知道他在想什麼:「對,就是我。」
木代的房間早就準備好了,雖然沒預料到一萬三的出現,但好在空房多,安頓好木代後,羅韌領著一萬三去走廊盡頭的房間,路過一間房時,一萬三好奇地頻頻回頭。
房門可真奇怪,防盜門的上面怎麼挖空了一塊,裝了好像柵欄一樣的東西……
第二次回頭時,柵欄後頭忽然出現了一個女子的臉,她穿白色的高領毛衣,衣領的邊緣襯著精緻而蒼白的臉,長長的直髮,細眉如煙,眼波又像是深不見底的水……
她是誰?羅韌女朋友嗎?操,運氣怎麼這麼好有這麼漂亮的女朋友?羅韌一定對她不好,不然她眼神為什麼那麼幽怨?對,一定對她不好,否則他們遠來是客,羅韌怎麼都要給雙方做一下介紹吧……
從走廊到房間,短短十來秒,一萬三的心潮起伏怕是超過了過去一個月的。
羅韌推開門,對一萬三說:「到了。」
***
木代在床上趴了一會,這裡的溫度比雲南低很多,乾冷,嘴唇一直發乾,床面涼涼的,寒意一下子就滲進衣服裡。
羅韌進來幫她打開了空調,問她:「不舒服嗎?」
她繼續趴著:「嗯。」
羅韌拖了椅子在床邊坐下來,頓了一會說:「本來是想去接你們的,但是鄭伯帶李坦去醫院了,他這兩天狀態不太好。聘婷這裡離不開人,所以走不開,妳別介意。」
這樣啊,木代立刻覺得自己挺小氣的,畢竟羅韌這裡的事更重要嘛,不對,他為什麼說「妳別介意」?他看出來了?
木代還沒來得及說話,羅韌又問她:「晚上吃什麼?烤羊腿嗎?」
「今天人多,可以讓鄭伯在院子裡起個火堆,烤羊腿。寧夏的羊跟別處的不一樣,放養在鹽池戈壁,那裡生長二十多種野生草藥,天然藥補,所以這邊的羊肉沒腥羶味,小商河有一家不錯的店,醃製好的生羊腿可以現買,到時候讓鄭伯刷蜂蜜水,上火現烤……」
木代偏過了頭看羅韌說話,直到現在才認真打量他,比起上次見面,他其實疲憊很多,很重的黑眼圈,好像連日都沒有好好休息過了。
木代有些內疚,覺得自己之前的無名之火挺沒意義的,她從床上爬起來,囁嚅著說了句:「隨便吃點就行了,怪麻煩的。」
「不麻煩,遠來是客。」
頓了頓又說:「讓大家都跟著妳都吃頓好的,這幾天,誰都沒心思好好吃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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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5 【漁線人偶】第②④章
羊腿料理地很地道,兩面都有花刀,據說撇髒後加數十種料燉兩個多小時,然後放到濃湯裡醃一天,取出了均勻抹上鹽、孜然粉粒、迷迭香,套上了保鮮袋密封後才對外售賣。
鄭伯是烤羊腿的高手,都不借助什麼現代工具,木頭架子紮了火堆,羊腿刷上了蜂蜜水,上火現烤,沒多久茲茲冒油,肉香四溢。
木代看的眼睛眨都不眨的:「別焦了啊鄭伯,翻不翻啊?」
鄭伯笑的呵呵的,旁邊擺了張條桌,篤篤篤在砧板上切蔥白黃瓜絲兒,頓了頓吩咐木代:「翻。」
木代歡喜的跟什麼似的,握著鐵釺手柄把烤羊腿翻了個面:「鄭伯,這要是古代多好,我們就靠烤羊腿行走江湖,你來烤,我負責翻,沒事還能行俠仗義什麼的。」
小姑娘,想的天馬行空的,不過鄭伯挺喜歡她,羅韌說頭次跟她見面時,木代可不是一般的凶──哪凶了,他可是一點都沒看出來。
第一根烤成,木代眼睛亮晶晶的:「抱著啃嗎?」
忍不住嚥口水,哪怕吃的手上嘴上都是油也認了。
卻原來不是,鄭伯拿刀子把腿肉都片成了細絲小條,每一小碟裡放一份,均勻撒辣椒粉、孜然、鹽粒兒,又蓋一層蔥白黃瓜絲,搭了把小銀叉,頭碟給木代:「嚐嚐。」
真是絕了,木代兩隻手捧了接過來:「這吃的也太文雅了。」
鄭伯笑:「可不,聘婷愛吃,又嫌啃來吃麻煩,後來羅韌讓我這麼弄的。」
是嗎,木代沒吭聲,只是下意識四下看了看,羅韌不在,應該是進屋陪聘婷了。
「聘婷……應該治得好的吧?可以讓羅韌帶她去北京上海的醫院試試看啊。」
鄭伯嘆氣:「羅韌也不是沒試過,但不是身體的問題……」
說到末了,嘆息著搖頭,又繼續分碟。
木代知趣地不再說話,多拿了一碟,給坐在一邊台階上的李坦,李坦是看見她了,但沒跟她說話,木代覺得挺內疚的,把碟子朝他身邊推了又推:「你嚐嚐啊,挺好吃的。」
李坦還是沒搭理她,好吧,人家是該嫌棄她的,畢竟那是她的『紅姨』啊。
木代端著自己的碟子,準備換個地方,才剛起身,李坦忽然問了句:「妳紅姨她……有提起過我嗎?」
這要怎麼答?善意的謊言?還是長痛不如短痛的實話實說?
見木代不說話,李坦笑了笑:「知道了。」
其實不問也知道答案,問了能死心的更徹底一點吧。
木代覺得挺心酸的,想岔開話題:「羅韌說鄭伯陪你去醫院呢,沒什麼事吧?」
「人老了,身子就跟輛老爺車似的,到處都是毛病。」李坦無限唏噓,自嘲地拍了拍膝蓋,「以前也沒注意過,早晚顛倒著過,飢一頓飽一頓的,老傢伙抗議了。」
是的,真是奇怪,之前明明年紀到了,但從來也不覺得老,風風火火的,為了查出真相始終冒著一股子勁,但是那天晚上,羅韌拿著電話進來,同他說,有人要跟他講話。
聽到李亞青聲音的那一刻,身體裡的那股子勁,忽然就慢慢洩了。
李亞青跟他說「對不起」,他苦澀地笑,說:「沒什麼。」
沒有人拿刀逼他,他自己願意的。
現在想想,真好像應了那句老話,「好一似食盡鳥投林,落了片茫茫大地真乾淨」,痛過、鬧過、爭過、搶過,現在一片空落,怪沒勁的。
李坦對木代笑笑:「我明兒就回去了,羅韌說,事情還有些蹊蹺,我沒力氣查了,辛苦你們,哪天有了消息,打電話跟我說道說道。」
他費力地站起身,捶了捶痠痛的腰,由始至終也沒動那盤木代端過來的羊肉。
也許,即便言語上釋然,內心裡,依然不願意接納任何跟霍子紅有關的善意吧。
木代原地站了一會,叉了塊烤羊肉遞到嘴裡,情緒低落,吃起來也味同嚼蠟。
無意中一轉頭……
估計所有人中,也只有一萬三能吃的這般志滿意得狼吞虎嚥了。
***
睡前一切如常,半夜時,木代醒過來。
乾,這裡是真的乾燥,感覺空氣中連一點水星子都沒有,喉嚨裡乾的厲害,嘴唇上都虛虛起了皮。
屋裡沒燒水壺,木代去客廳裡找,也真是背運,飲水機裡只接出半杯,一口就沒了。
也真是邪門了,燒水壺都沒有?木代急急衝到羅韌門口,想敲門又忍住了。
大半夜的,都在睡覺呢。
但是不敲門,就這麼忍著嗎?
正進退兩難,門忽然開了。
***
燒水壺接上電,發出熟悉的燜水聲,木代終於安心,裹著外衣坐在沙發上等水開,順便打量著羅韌的房間,目光很快被一面牆吸引過去。
像是電影裡見過的張貼案例的牆面,也有上次在古城小麵館,羅韌用便利貼給她貼出的那張表,不過原先打問號的地方已經換成了「張光華」,有一條折線從張光華的名字處前引,盡頭處寫了三個字。
函谷關。
函谷關三個字用紅筆圈了又圈,打了個問號,顯然還是猜測。而另一頭,羅文淼的名字那裡也向後引了條折線,盡頭處寫著「聘婷」。
同樣打問號,但不知為什麼,看的木代有點心酸。
羅韌拿了杯子過來,裡頭放了些蓮子心:「這裡的確比南方乾很多,很多第一次來的人都不適應。」
「你怎麼知道我在門外?」
「鄭伯說了聘婷的事之後,我特別留心,有時候整晚不睡,但是……」
他眉頭皺起:「到目前為止,我還沒有碰上……」
說話間,目光落到那面牆上。
如果真如之前設想的,是一種「病毒」,聘婷真的會是又一個攜帶者嗎?她的所謂異樣是發作初期的表現嗎?這種病毒又是如何在個體間實現傳播的?
轉頭時,看到木代正不安地舔著嘴唇。
羅韌伸手在她面前打了個響指,打的她一愣神:「別舔了,越舔越乾。」
水燒好了,騰騰的熱氣,想喝又不敢,這一口下去,得燙掉一層皮吧,木代索性把臉俯到杯口上面,蒸汽一蒸,倒也舒服多了。
羅韌看著木代,又好氣又好笑:「妳沒帶唇膏嗎?」
唇膏?平時倒也用的,但沒那麼必須,出門時也沒在意。
羅韌從行李包裡翻出自己用的遞給她:「南方山溫水軟的,妳也太掉以輕心了,這裡不管男女,人手一支的。」
木代伸手去接,剛觸到管身,羅韌又縮回去了。
他把唇膏旋出一段,拿過桌上擱著的直刃刀,把自己用過的那一頭削掉,才又重新遞給她。
真是夠細心的,木代怔了一下:「沒關係的,我不介意的。」
羅韌看她:「真不介意?」
木代心虛地耳根都紅了。
真不介意?想想還是挺介意的。
木代低著頭,旋出了唇膏往嘴唇上抹,抹著抹著,忽然渾身一震,抬頭看羅韌。
羅韌臉色凝重,伸出手指在嘴唇邊,做了個「噓」的手勢。
看來,他也聽到了。
***
不止是羅韌,鄭伯、一萬三、還有李坦,都出來了。
這可不是鄭伯形容的那種「幽幽的、細絲樣」的歌聲,這就是在唱歌,聲音清亮,夜晚聽來分外明晰。
幾個人走廊裡遇見,羅韌對著鄭伯使了個眼色,鄭伯心領神會:無關人等,就不要攙和了吧。
他轉身給李坦和一萬三解釋:「聘婷她……這裡,不太正常,不好意思,吵著你們睡覺了,包涵、包涵。」
語意裡軟中帶硬,有常識的人都聽得明白:哪個主人家,會隨便讓外人看到自己家人發病的樣子?
李坦原本就不大關心,釋然之後轉身回房,一萬三也只好退了回去,心裡惋惜極了:怪不得門做的像欄杆一樣,那麼一個美女,居然是瘋子嗎?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了?
羅韌引著木代靠近。
聘婷真的在跳舞,邊唱邊舞,動作的確大開大合,沒有哪個文靜靈秀的女子會這麼跳舞吧?
有了《彈歌》做事件背景,木代看得相當明白:對,這就是上古時候的那種舞,不講究姿勢曼妙,隨興隨地而舞。
聘婷的歌舞持續了約莫兩三分鐘,再然後,忽然停下,又恢復了那種沉默的眼簾低垂的模樣,安安靜靜的上床,蓋上被子,順手擰滅了床頭的檯燈。
滿室寂然,床上的被窩隆起一塊,好久都沒有動靜。
木代看的時候沒覺得,直到此刻,才感覺,像是有恐怖的餘味,自這間屋裡,四下蔓延著散開,不覺打了個寒噤,兩條胳膊上都泛起細小的顫慄。
鄭伯嘆息著對她搖了搖頭,好像在說:看到了吧,就是這樣。
他邁著沉重的腳步回房。
羅韌站在柵欄前,一動不動,眼睛死死盯著床上的聘婷,垂下的手慢慢攥起。
如果這真的是「病毒」,聘婷的症狀,是不是逐步在加重?當初叔叔羅文淼並沒有這種反應,難道說,各人反應不同,因人而異?
木代也不知道這個時候說什麼話才最具安慰效果:「你放心吧,我會幫你的。」
羅韌心中一動。
幾次三番打電話,把木代請來,真的沒有私心嗎?有,她習武,又知道內情,是最好的幫手,萬一到時候聘婷出事,自己控不住場子,木代在這裡,抵得上三個四個五個六個鄭伯。
可是,如果事情的嚴重性超出了自己的想像呢,木代不會有危險嗎?
「我師父說,習武的人,算是半個江湖兒女,嫉惡如仇解危濟困,我勉強能做到啊。而且我紅姨跟這事也有關,所以我一定努力幫你的。」
羅韌心中失笑,木代比他想的單純多了,那天晚上被嚇哭,他就看出來了,她這樣的,是只要別人對她好一點點,就會加倍去回報的,自己有沒有有意無意地利用她這一點,去博取她的同情?
有吧,真的有吧,還算個爺們呢,想想有點汗顏。
羅韌看她:「木代。」
「昂?」
「妳明天搬出去,帶上妳那個朋友一起。」
「啊?」
木代覺得委屈,她說什麼了?一轉臉就不讓住了?她說的都是好話啊。
明明挺聰明的小姑娘,有時候傻起來,真是腦門心都在冒傻氣了,羅韌提醒她:「如果聘婷真的是感染了病毒,我不確定會不會再傳染另一個人,你們待在這裡的話,很難說,真的很難說。」
木代的心險些跳漏了一拍。
她真的沒想到這個,以前師父老說,有一句老話叫「武夫魯莽」,說得跟身子骨練強健了,腦子就練沒了似的,她洋洋得意的說:「師父,我聰明的很呢。」
聰明什麼啊,也就對付對付一萬三曹嚴華這樣的小角色氣勢十足,真正遇事才發現,丟三落四,想事情也沒那麼周全,還是缺了經驗。
她趕緊點頭:「哦,哦,好啊。」
神色緊張,好像待多一秒就會感染,恨不得立馬回房收拾行李的模樣:「那,那我回去了啊。」
她轉身就走,羅韌心念一動,迅速伸手抓住了她胳膊:「我就試探妳一下,說好的嫉惡如仇解危濟困呢?說好的一定幫忙呢?」
真是啪啪啪打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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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 【漁線人偶】第②⑤章
木代訕訕的結結巴巴:「我我……我怕感染,我挑個近的地方住。羅韌,你一打電話我就趕過來。」
她急的要跳腳了。
羅韌大笑著鬆了手:「別太相信別人了木代,任何時候,保證自己的人身安全最重要。」
回到房間,木代還在想羅韌的話。
什麼意思?弦外之音是說她單純,容易被人騙嗎?真是笑話,她有自己的分辨力,相信誰也是細細觀察甄選過的好嗎?不然怎麼不見她相信一萬三呢?
***
李坦一大早就走了,羅韌要看護聘婷走不開,鄭伯送木代和一萬三到最近的旅館。
前台開房,一萬三嘟嘟嚷嚷:「怎麼就不讓住了呢,他們家那麼寬敞。」
木代瞪他:「還不是你昨天吃羊肉吃太多了,遭人嫌棄!」
真是什麼都能賴到他頭上!一萬三拎著行李跟著木代往房間走,一路憤憤:人販子都跑到哪裡去了!
先到木代的房間,才掏出房卡,對面門打開,有個人哼著小調兒出門,才剛出來,一聲驚叫又縮回去了。
來不及了,木代已經看見了,她看看一萬三又看看那扇半關的門:「出來!」
曹嚴華內心掙扎了一下,還是耷拉著腦袋又出來了。
木代還沒來及說話,一萬三先發制人,作驚喜狀一個箭步跨過來:「曹兄!你怎麼來了?」
曹嚴華入戲也很快:「真是人生何處不相逢啊,我去完雲南之後,想換一個比較粗獷的環境放鬆一下心情,想不到你們也在啊!」
對此,木代只想說兩個字。
呵呵。
她鼓勵他們:「演,繼續演。」
說完了,自顧自刷卡進房,腳一蹬把門撞上了。
觀眾撤場,一萬三和曹嚴華面面相覷,開始互相埋怨。
──「你妹的,你住這怎麼也不跟我說一聲。」
──「靠!你就讓我到了跟你說一聲,又沒讓我報住哪,再說了,你們不是住人家裡嗎,誰知道又跑來住旅館……我這拜師,是不是更沒指望了?」
……
為了彌補,曹嚴華好說歹說,中午把木代和一萬三請去了館子吃飯。
一桌子菜,木代就是不動筷子:「一萬三跟著我,至少有個理由。你也跟來為什麼,你不是剛找到工作嗎?」
「也就是個……端盤子的工作,中斷一兩個月,不影響職業生涯。」
木代又好氣又好笑,真是什麼工種到了曹嚴華這都能種成「生涯」。
一萬三幫腔:「小老闆娘,我曹兄宅心仁厚,秉性純良,妳師父不收,妳可以收啊,隨便教他點三瓜兩棗的功夫,蝴蝶效應,他將來要是救了誰,也是妳功德無量呢。」
木代瞥了他一眼:「你也說蝴蝶效應,那他萬一害了人,學了功夫又去偷,蝴蝶效應,我頭上還算一份罪孽呢。」
曹嚴華一張胖臉漲的通紅:「木代妹妹,我上次被抓進去教育過了,我真不偷了。妳做了我師父之後,我要是再偷,妳可以把我挑斷手筋腳筋廢了的。」
真是武俠小說看的太多了,木代百思不得其解:「你想學功夫幹什麼啊?」
曹嚴華的臉更紅了,過了會,他猶猶豫豫地從懷裡掏出了個錢包來。
什麼意思?木代疑惑地拿過來,李坦的錢包裡,放的是她紅姨李亞青的照片,感情曹嚴華也有個青梅竹馬唸唸不忘?
錢包打開,才知道自己是想岔了,裡頭真有一張照片,那標誌性的鼻子,怕是全世界的華人都認識。
成龍。
曹嚴華吭哧吭哧的,吞吞吐吐:「我一直有個夢想……」
真是不妙,木代迅速打斷他:「好了,吃飯吧。」
曹嚴華不懂為什麼才開頭就被截了,還愣愣地站著,一萬三給他使了個眼色,那意思是:哥啊,你就吃飯吧。
吃飯的當兒,一萬三向木代打聽聘婷:「小老闆娘,那個聘婷,是羅韌的妹妹吧?」
木代說:「我覺得應該是女朋友。」
一萬三眼珠子都快瞪出來了:「不是妹妹嗎?都姓羅啊。」
「我覺得不是,我感覺很準的。」
原來只是感覺啊,一萬三略略放心,不過言語上還是要順著木代的:「如果是女朋友,好端端怎麼瘋了呢,肯定是那個羅韌不好,害得聘婷傷心,所以瘋了……」
木代啪一下就把筷子拍到了桌面上。
「你要叫『羅小姐』,或者『羅聘婷』,不要聘婷聘婷的叫,你跟她沒那麼熟,跟別人的女朋友保持距離,不要有任何非分或者踰矩的想法!」
一萬三覺得自己很冤枉:「我怎麼了啊,我就是問問。」
木代衝著一萬三笑,笑得他背後涼風陣陣:「我告訴妳,我感覺很準的。」
***
這一天沒別的事,木代自己在小商河轉了轉,中途把一萬三和曹嚴華都打發走了,一萬三是樂得不陪她,曹嚴華反而憂心忡忡的:「木代妹妹,人生地不熟的,妳小心點啊。」
其實有這樣一個徒弟也不錯嘛。
木代一直轉到了小商河鎮子郊外,遠處連綿的沙丘圍擁著一條進出的公路,木代向人打聽:「怎麼沒看見駱駝呢?」
那人笑的差點抽抽:「姑娘,什麼年代了,誰還養著駱駝玩兒啊。駱駝都在旅遊景區,中衛沙坡頭那,或者沙湖。」
闔著有駱駝的地方距離小商河還好遠,羅韌那語氣,還「有空騎駱駝」,說的跟駱駝就是他家養的一樣。
不過,木代的這股子氣,剛回到旅館就散了。
羅韌讓人給她房間裡送了個加濕器。
嶄新嶄新,應該是現買的,木代依著說明書裝了水插了電,加熱沒多久,柔潤的蒸汽就在屋子裡瀰漫開來。
木代盯著蒸汽看了好久,一股子士為知己的責任感油然而生。
一定要幫羅韌做些什麼才好。
***
旅館離著羅韌家的確很近,窗簾一撩,隔著不遠,就能看到那幢在小商河鶴立雞群的宅子。
這一晚上,木代把簾子撩了八遍不止:羅韌家來個賊也好啊。
撩到最後一次時,有輛車在門口停下,下來一個四十來歲的女人。
看著面生,這是誰呢?
木代心裡一動,想起了羅韌的那句「別太相信別人了」,這個「別人」,也包括他自己嗎?
論理呢,如果是朋友,是不應該偷偷摸摸去刺探別人的秘密的,但是……
她跟羅韌,也沒那麼熟啊。
***
木代圍著屋子轉了好幾圈,大門緊閉,敲門也沒個合適的理由,還是老法子吧。
這邊的屋都是泥夯的牆,上牆簡直輕而易舉,而且晚上風大,掀蓋撼窗的咣咣噹噹,尤其容易掩蓋異聲。
木代很快就到了高處。
幾扇窗戶都看了,難免失望,客廳的窗子應該對著院子,而這面是後牆,都是臥房和洗手間,而且,為了避風,這裡的窗戶是常年關著的,隔音效果也好,即便能看到人,聲音也聽不到的。
悻悻的正準備下去,忽然有人開門進來。
是那個女人和聘婷,羅韌也在,那個女人換了身白大褂,脖子上還掛著聽診器,笑著吩咐了幾句,就和羅韌帶上門離開了。
木代想起來了,應該是羅韌提過的那個定期幫聘婷檢查的護士。
其實如果是在之前,聘婷洗澡的時候,那個護士是全程跟著的,但自從聘婷有了異樣,羅韌就極力避免任何無關的人跟她獨處。
洗手間裡,只剩了聘婷一個人,她還是那副沉默而木然的樣子,先打開了立式淋浴房裡的蓮蓬頭,然後一件件地脫衣服。
好像有點……非禮勿視了啊,木代把目光移開,一顆心跳的砰砰的。
聘婷的身材可真好啊。
還是不看了吧,木代吁了口氣,身子在牆面上轉了半幅,換了個方便下去的姿勢,換手的時候,無意中又看向窗內。
聘婷似乎是忘了什麼東西,打開淋浴房的玻璃門出來取,身子微側,曲線極美的,白皙光潔的背上滾落一粒粒晶瑩的水珠。
木代的眸光忽然收緊,聘婷的後背上,那是……
***
羅韌沉默著聽木代講話。
木代有些激動,身上沾了不少土灰,但是聲音卻相對低,像是怕被誰聽見:「只有一兩秒,很快,在背部的皮膚下面,忽然間凸起,那個形狀……」
她猶豫地伸出手,指了指牆。
循向看過去,是自己列的那張表,「嫌疑人死狀」一欄。
「就是那個形狀。還有……」
就在那一兩秒內,凸起的皮膚之上,並不是平展的,血管裡的血,忽然間紅的奪目,透過皮膚,形成了一個筆畫極細的形狀。
木代找來紙,畫給羅韌看,是一個被拉長了的s形狀,左邊加了一小撇。
這像是一個字。
羅韌打開電腦,搜索了幾下,頁面在屏幕上頓住,他招呼木代過來看:「是不是這個字?」
木代連連點頭。
頁面是「刀的字形演變」,從甲骨文,曆金文、篆文、隸書、楷書,直到現在的標準宋體。
木代畫出的形狀正是第一個,甲骨文的「刀」字。
上古時候的《彈歌》,甲骨文的「刀」字……
羅韌忽然問她:「還記不記得,殺人現場,被線牽出的人偶,總有一個人是拿刀的?」
記得,場景是一個人手捂著臉,像是在躲,另一個人手裡拿著刀,獰笑著要砍下去,第三個人兩手旁推,像是在勸架。
拿刀的那個人,並不只是虛虛做個手勢,手裡是真有刀,大多是受害者家裡廚房的刀,拿來了塞在受害者手裡,還要用線一圈又一圈地穩住。
刀,到底代表什麼呢?
羅韌的眉頭皺起,食指中指自然而然彎起,輕輕點著手邊的沙發把手。
「羅韌?」
「嗯。」
木代吞吞吐吐的:「其實,你上次跟我說過以後,我找過那個萬烽火,我問他,這世上到底有沒有鬼。」
羅韌抬頭看木代。
木代居然說的很認真:「我知道你不信啊,可是,有很多事情,可能是名義上托是『鬼』,其實有科學的解釋呢。萬烽火讓我找的那個人,好像真的很厲害的樣子,他還寫書,還跟我說,要有科學的態度。」
「所以呢?」
木代是真的覺得這是個可行的方向:「那個人研究各種靈異現象二十多年了,聽說一直在路上,見過許多許多稀奇的事。我想著,你要是同意,我們可以把事情的前因後果告訴他,說不定,他有類似的案例,也說不定,能給我們提供一些線索呢。」
羅韌想起萬烽火常說的那句話。
──消息的打聽就是這樣,有時候得有一個契機,契機不來,等個三五年是常事。
是啊,如果一直沒有新的契機,就要一直這樣乾等下去嗎?既然萬烽火和木代都相信那個人,說不定他就是下一個契機呢?
死馬當成活馬醫吧。
羅韌長吁一口氣:「他叫什麼?」
一邊說一邊把電腦轉到搜索頁,想順便搜搜這位學者的書,看看他的研究方向。
木代慢吞吞地回了兩個字。
「神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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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7 【漁線人偶】第②⑥章
正式通話之前,木代給神棍撥了個電話打預防針,大意就是如果羅韌的態度不好的話,請他多多包涵。
神棍說:「咦?羅韌是哪棵蔥?他又不是我好朋友,我為什麼要包涵他?不打了,電話打來我也不接。」
果然寫過書的人就是大咖,性格如此的狂傲,高人一般都是這樣的,木代趕緊表明立場:「所以說啊,我也看不慣他這樣自以為是的態度,就需要你這樣又有文化又有口才的滅一下他的氣焰,碾壓,全方位的碾壓。」
神棍讓她說的舒心舒肺,登時就喜笑顏開:「好吧小口袋,看在妳的面子上,我就碾壓一下小蘿蔔吧。」
小蘿蔔?木代的手機險些摔地上去。
轉過頭來,還要跟羅韌打預防針。
「這個人呢……」她絞盡腦汁形容,「比較有個性,你想啊,老跟這種靈異玄幻的事情打交道,思考問題的方式自然跟一般人不一樣。你從他給自己起的名字上就看出來了,神棍,為什麼非得用這麼招搖撞騙的字眼呢?說明他有自信啊。」
木代也是挺拼的,羅韌又好氣又好笑,說這麼多,無非就想讓他對那個什麼神棍客氣一點唄,行啊,反正客氣又不花錢。
他點頭:「還有呢?」
居然真的還有「還有」,木代期期艾艾的:「他不喜歡叫人家的名字,會隨口那麼一叫……」
說到這,趕緊強調:「但是真的是隨口,絕對沒有貶義。舉個例子,那個萬烽火,他叫他小萬萬,就說我吧,他喊我小口袋……」
羅韌動容,木代連自己都拿來舉例做鋪墊,那個神棍給他起的名字該有多難聽啊。
他鎮定地拿過邊上的杯子喝水:「說吧,給我起了個什麼諢號。」
「小……蘿蔔。」
羅韌的頭皮有輕微的發炸,不過還好,不算太過分。
壞就壞在木代這個操碎了心的又過來畫蛇添足了:「其實蘿蔔……營養豐富,是個好東西,民間有俗語『冬吃蘿蔔夏吃薑,不要醫生開藥方』,有些地方把蘿蔔叫土人蔘,所以其實他是變著法兒誇你是人蔘呢羅韌……」
羅韌一個忍不住,一口茶全噴了。
木代正對著羅韌說的聲情並茂的,哪料到他會突然發難?饒是身形敏捷迅速避開,有半邊臉還是濺到了點。
木代素來是愛乾淨的,急的啊呀跳起來,滿屋子找抽紙,羅韌從兜裡拿出紙巾,正準備遞過去,木代氣咻咻地嗖一下搶過來,一邊擦臉一邊瞪他。
羅韌真誠給她道歉:「對不起啊木代,把人蔘水噴妳臉上了。」
***
通話終於正式開始。
羅韌主講,他條理清晰,敘事分明,神棍一開始以為是司空見慣的尋常事,聽的有些心不在焉,到後來漸漸被吸引住,間或會問羅韌一些問題,而他的問題也很是打在點上,比如:究竟是什麼原因,第一和第二樁兇案之間,相隔了那麼久呢?
而對於木代來說,無異於是把整個兇案又理了一遍,落馬湖、二連浩特、小商河、張光華、劉樹海、羅文淼,還有……聘婷。
末了,羅韌說:「找出事情的真相固然重要,但是對我來說,現在最緊要的,是救聘婷。」
短暫的沉默之後,神棍說了句:「就我目前見過的案子中,沒有類似的,但是我直覺應該有,只是還差點什麼,如果再多點線索就好了。」
呵呵,如果不是一籌莫展,也不會走投無路向你求助,還差點什麼?差真相嗎?如果真相都找出來了,找你幹什麼?
羅韌笑了一下,礙於木代的面子,沒把這些話說出來。
但是神棍顯然不是只是說說而已:「我晚點時候再給你們打電話,我要理一下。」
***
等的時間並不長,但是感覺上很漫長,羅韌帶著木代去看了一趟聘婷。
隔著柵欄,看到聘婷抱著膝蓋坐在地上,出神地盯著地毯看,腳下意識地向後縮,像是忌憚著想像中的血弄髒了她的腳。
「羅韌,你跟聘婷之間,其實是沒有血緣關係的吧?」
羅韌轉頭看她:「為什麼?」
「就是感覺。」木代示意了一下他脖子裡的那條掛鏈,「像是掛情人的照片,我感覺很準的。」
羅韌笑起來:「不止聘婷,我跟羅文淼也沒有血緣關係,只是恰好都姓羅。小時候,因為家裡的關係,我跟著羅文淼生活過很長一段時間,在我心裡,他們是比親人還要親的。」
「可是鄭伯說,聘婷出事之後,你從來不回來看她。」
羅韌的眼神黯了一下,但是很快,他又笑起來。
「不回來,因為沒臉回來唄。」
「叔叔跟我說,不要讓他殺人,我沒辦到。離開聘婷的時候,我跟她說,別怕,有我呢。結果呢,她瘋了。我說的話就像放屁,沒一件做到的,這輩子,我都不會再給別人承諾了。」
木代怔怔地看著羅韌,想說什麼,又不知道說什麼好。
遠遠的鈴聲傳來,神棍來電話了。
***
神棍說:「我把整件事情從頭到尾理了一下,接下來我說的,都只是推測。但是推測不一定是錯的,任何科學的理論未經實驗或者事實證明之前,都是以推測或者假說的形式存在的。」
羅韌覺得喉嚨發乾:「所以呢,你的推測是什麼?」
「聘婷的身體裡,有個什麼東西。目前還不清楚是哪裡來的,但是這個東西,跟張光華、劉樹海,還有羅文淼身體裡的,是同一個。」
「這個東西,不像病毒,像是活的。它的傳播也不像傳染,而像是就近的自由選擇。我姑且假設它的形狀就是長方形,如果你們能看到,可能就是人皮的樣子,長方形的人皮。」
好像也有道理,畢竟死去的劉樹海和羅文淼背部,都缺失了這樣一塊皮。
木代插嘴:「那腳呢?每個人都被砍了左腳呢。」
「小口袋,妳沉得住氣嘛,我待會會講到的。」
好吧,木代知趣的閉嘴了。
「劉樹海和羅文淼都是屍檢的時候才發現少了一塊皮,而同時衣服上沒有對應的破口,這是我覺得這塊皮是活的的主要原因。我猜測,當事人死亡的時候,現場亂作一團,這塊皮悄悄的,從死者的領口處爬出來,自己藏起來了。」
真是讓人毛骨悚然的想像力,但是前思後想,竟然無法提出什麼異議。
「我們現在,只有劉樹海和羅文淼兩個案例做參考,岑春嬌在劉樹海死亡當時跑出去了,等她再回來的時候,帶了個看門的老頭一起,也可能驚動了其它的看熱鬧的人。而聘婷,據你說,羅文淼死亡之後,現場只有聘婷一個人,鄭伯是隔了一段時間才發現的。」
羅韌心頭一震:「你的意思是,這塊人皮的附身,有意識地避開了眾多的耳目,趨於選擇落單的人?」
神棍說:「是啊,這就好像犯罪,很少大庭廣眾下進行,大都是選擇沒人的巷子、單身的路人。」
「你提到過,濟南的那家小旅館靠近客運站,你叔叔的車又因為路上出故障,半夜才到達。當時兇案發生不久,如果你叔叔恰好是一個人從小旅館後面經過,而那塊人皮從劉樹海房間的窗戶來到了外面……這就是我剛剛說的,就近選擇,但是有一定的自由性。」
木代後背直冒涼氣,她盯著牆上的案例看,不錯,是就近選擇,張光華淹死在大同附近的河裡,劉樹海大同車禍落水後出現異樣;劉樹海死在濟南客運站附近的小旅館,而羅文淼半夜時恰好在附近經過;羅文淼自殺死在自己的房間,而當時,衝進房間裡的只有聘婷。
羅韌問了句:「那塊人皮,是不是有蠱惑人心的力量,可以逼迫的人心性大變,做出自己都不敢相信的事情來?」
神棍遲疑了一下:「我覺得應該是這樣,但是因人的閱歷、學識、自控力等等而異。比如你的叔叔,我覺得他屬於自控力較強,可能也進行了某些反抗,因為你曾經問過聘婷他到底哪裡不對勁,聘婷說不出來,說明羅文淼控制的很好,只有親人才有第六感的察覺,而且他還曾經對你說出『別讓我殺人』這樣的話。」
「與之恰相反的是聘婷,因為她已經瘋了,意識很容易被控制,所以她的異狀表現的極其明顯。」
好像的確是這樣,叔叔當年,也許也有想唱歌起舞的衝動,但只是意識裡的恍惚一瞬,很快就控制住了。但是聘婷不同,她百無禁忌,想哼唱就哼唱,想起舞就起舞,不在乎合不合適,也不在乎有沒有人旁觀。
屋子裡安靜的有些可怕,神棍清了清嗓子:「現在我們把這個問題放一放,說另一個。」
「《彈歌》是上古時候的民謠,刖足是差不多同時代的一種刑罰,之前你們受制於一種想法,那就是『刖足』和『剜皮』都是可怕的死狀。可是,是否可以把它們分開看待呢?」
木代又忍不住了:「怎麼分開呢?」
「剜皮是這塊人皮的自行離開,因為它需要尋找下一個附身的對象。但是刖足是另一種力量對兇犯的懲處,也許他所犯的罪責,在當時對應的就是刖足的責罰。」
說完這話,神棍停頓了好一會:「聽懂了嗎?」
木代點頭:「聽懂了。」
「小蘿蔔呢,聽懂了嗎?」
明明是這麼緊張瘆人的場景,但是聽到神棍叫「小蘿蔔」,木代還是想笑。
羅韌有些無奈地看了木代一眼:「聽懂了。」
「聽懂了就好辦了,下面,我就要說出我最為重要的推論了,即,如何救聘婷。」
羅韌的眸光驀地收緊,身子不覺坐直,木代也緊張地屏住呼吸。
神棍接下來的話讓兩人無語凝噎。
「你們不鼓掌嗎?說重要的事情的時候不該鼓一下掌嗎?」
羅韌這種心情,還怎麼讓他鼓掌啊,但是神棍分析了這麼久,好像確實也值得表揚,木代只好自己啪啪啪地鼓掌,羅韌看了她一眼,她的拍掌聲立刻輕了下去,心裡憋屈的不行:我這是何苦來?為了誰?
但是那一線小小的委屈,很快就被神棍接下來的話驚的須彌不剩。
「如果推測的不錯,聘婷跟羅文淼一樣,會很快殺人犯案,你們當然可以防,但百密一疏,未必防得住,聘婷會很快迎來跟之前三個人同樣的命運,死亡,刖足,剜皮。」
羅韌的臉色漸漸煞白。
木代不忍心,趕緊問神棍:「那怎麼救聘婷呢?」
「刖足是因為死者殺了人,剜皮是因為這個人已經死了,沒有利用價值,要尋找新的宿主。我的想法是,趁著聘婷還沒來得及殺人之前,讓她假死,等人皮離身之後,再讓她活過來。」
「假死?」
神棍呵呵笑起來:「當然不能是裝死的那種假死,那種應該騙不過的,我指的是,真正的停止呼吸,利用這幾分鐘的時間讓人皮離身,然後再……搶救回來。」
「不過……」他話鋒一轉,「這個終究也不是良策。」
木代聽懂了。
誰也不知道那塊所謂的活的「人皮」,到底是怎樣一種邪惡力量,離身之後,能夠被束縛、困住、制住嗎?如果不能,即便救下聘婷,也總會有下一個被附身者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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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8 【漁線人偶】第②⑦章
送木代出來時,已經很晚了,恍惚中,像是叔叔羅文淼出事的那個晚上,整個小商河,靜的如同無人入住。
木代安慰他:「你也別太擔心了,總會有辦法的。」
羅韌笑笑:「可是聘婷等不了太多時間了。」
神棍說的沒錯,聘婷現在沒有任何的自控力,如果那股毒蛇一般的惡念吐信,後果真是不堪設想。
羅韌突然有了一個大膽而又危險的念頭。
如果把聘婷身上的東西引渡到自己身上呢?被附身者不是突然發作的,從之前的案例來看,那塊「人皮」在宿主身上的潛伏時間至少超過一年。
的確不是治本良策,但是,眼前來講,是最好的法子了。
羅韌似乎很消沉的樣子,是啊,換了自己,心情只會更糟吧,木代心底深處,輕輕嘆了一口氣,說:「那我先回去了。」
她兩手插進兜裡,低著頭往回走,又起風了,撲在臉上,乾燥的沙子味道。
羅韌在後面叫她:「木代。」
木代停下腳步,不解地看羅韌。
羅韌看天,星斗都像是畏寒,在極遠的高處發出疏淡的冷光。
「天氣不錯,出去逛逛吧。」
***
車出小商河,一頭紮進茫茫黑暗之中,車裡沒有開燈,木代額頭抵在車窗上,努力看周圍的景色,好像沒什麼不同的,車燈過處,都是光禿禿的戈壁。
車速很快,但羅韌顯然對路很熟悉。
「我喜歡開夜車,沒有人的地方才好,安靜,也沒人管。隨便找個地方停,下來坐著,覺得全世界只有妳一個人。」
他很快轉下公路進入戈壁,因為地面的不平整,車身持續顛簸,過了會又加大馬力一直爬高,坡度很陡,普通的車怕是也上不來的,而且這高度像是總也到不了頭。
木代有些緊張,下意識攥住了座位的邊緣。
羅韌忽然問了句:「木代,願意跟我一起死嗎?」
木代目瞪口呆:「啊?」
羅韌沒說話,示意了一下前方。
木代下意識去看,頭皮一下子炸開了:到頂了,前面沒路!
她尖叫:「羅韌,停!停!沒路了!」
車頭猛然下傾,木代腦子一空,心都跳停了,想著:就這樣摔死了?
……
好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麼久,又好像只有一小會,車子緩緩停下。
不是沒路,也不是懸崖,只不過是視覺誤差,還是有路的,是個坡度極陡的大下坡,人在那一面時,完全看不見,而且當時羅韌沒減速,也沒給她任何提示。
有一種生死間走了個過場的感覺。
羅韌過來,幫她打開車門,又替她解開安全帶,木代魂魄估計還在外頭飄著,也忘了要跟他算賬了。
羅韌拉她:「來,下來。」
木代被他拉著下車,剛一挨地腿就軟了,她聽到羅韌笑她:「妳不行啊木代。」
不行就不行吧,隨便了,真是連反駁的力氣都沒有了。
羅韌從車上取下墊子,兩個人倚靠著車身坐下來。
面前是廣袤的黑,到天邊極遠處又有沙丘起伏的曲線,再往上看,星星多起來了,手張開著伸出去,指縫間都密簇簇地落了好多星。
羅韌說:「有些星星離我們很遠,它的光到達地球,要跋涉許多光年。我們以為是現在看到的星光,其實是它很多很多年前發出來的。」
他隨手指向一顆星:「那一顆,說不定現在已經死了。」
木代聽過這種說法,關於宇宙中時間的解釋,太陽光到達地球要八分鐘,你此刻看到的陽光,其實是八分鐘之前發出的,除太陽外,最近的一顆距地恆星人馬座南門二,距離地球4.2光年,也就是說,你現在看到的人馬座星光,其實是4.2年前發出的。
從某種意義上說,人類的肉眼,看到的一切都是過去。
木代說:「聽你這麼一說,覺得這天上掛的,都是星星的骸骨,所有的星光都是磷火。」
說完了,忽然覺得自己怪有才的。
羅韌也給了她很大的肯定:「真是下半輩子看星星的心情都被妳給毀了。」
木代哈哈大笑,問他:「以前常來看嗎?」
「帶聘婷來過。」
哦,帶聘婷來過,也是這樣漫天星斗的晚上,開著車,風聲在耳邊迴響,衝下崖坡。
木代忽然覺得怪沒勁的。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說了句:「我爸爸有兩個老婆。」
***
木代隨口應了一聲。
羅韌沒說話,像是要等她反應過來,果然,頓了一頓,木代突然抬頭,驚的說話都口吃了:「兩……兩個?」
「法律不允許啊。」
「法律還不允許殺人呢。」
也對,真奇怪,總是被羅韌輕易就說服了,木代想了想,說:「那你家裡一定很有錢,窮人是娶不起兩個老婆的。」
羅韌笑了笑:「我媽媽算是我爸的糟糠之妻,經人介紹結合,跟著他吃苦,陪著他創業,後來他終於有錢了,覺得應該好好彌補自己,追求自己真正想要的東西,包括……」
他頓了一下:「包括愛情。」
木代說:「媽的!」
羅韌很奇怪,木代真不像講髒話的姑娘,但是看到她歪著腦袋坐在那,咬牙切齒地迸出這兩個字,反而覺得心裡挺暖的。
其實有無數次,他自己也想這麼罵來著。
「然後我二媽就進了門,除了不領結婚證,宴席禮金,只比我媽更風光,人又精明能幹,裡裡外外,更像女主人。」
他笑:「有時候,我很氣我媽,像個林黛玉,受氣了哭哭啼啼,咳著咳著能咳出血來。」
語氣那麼平淡,像是講別人的故事。
「原本,日子也還能湊合著過,無非就是比別人多了一個媽。但是我二媽生了個男孩之後,事情就不一樣了。」
「很蹊蹺的,在同一年,我出了兩件事,第一次,差點被車撞死,第二次,不知道吃了什麼,上吐下瀉,被送到醫院洗胃。」
他看著木代笑:「還好,命大,名字裡這個韌字,不是白叫的。我媽懷疑是二媽搞的鬼,但是沒證據,至於我爸,明裡暗裡,反正是袒護二媽的。」
「我媽覺得,不能讓我在家裡待下去了,待著待著,說不定就待沒了。她找到我叔叔羅文淼,請叔叔照看我一段時間。羅文淼直接從醫院裡把我接走的。」
「那個時候,叔叔還不住小商河。我洗胃的難受勁還沒過,昏昏沉沉的醒過來,第一眼就看到聘婷。」
羅韌的唇角浮現出溫柔的一絲微笑。
「聘婷那時還小,四歲還是五歲?我記得,她穿白色的小紗裙,長筒襪,紅色的涼鞋,腦袋上一左一右,紮了兩個小辮子,懷裡抱了一把大木刀。」
「就是當年那種,小孩兒玩的,木頭做成的帶紅纓的刀,怕是比她的個子還高。她跟我說,小刀哥哥,爸爸說有壞人要害你,你別害怕,我有刀,壞人來了,我就砍他。」
木代想像了一下當時的情形,覺得聘婷真是比自己想的還可愛。
羅韌的聲音很低:「我在叔叔家,一住就是六年。後來雖然離開,但還是時常回去,在我心裡,聘婷和叔叔,其實比父母更像親人。叔叔已經走了,我不希望聘婷,再受到任何的傷害。」
木代說:「你別擔心,總會有辦法的。」
真是很想安慰羅韌,但是說來說去,只是這兩句毫無說服力的話。
羅韌看向木代:「不管怎麼樣,認識妳很高興,木代。」
「是嗎,第一次認識我就拿刀子壓我脖子,怎麼看都不像很高興的樣子。」
羅韌哈哈大笑:「妳一直都記著呢。」
他把別在身後的刀子拿出來,抽出了看看,又插回鞘裡,最後遞給木代:「送給妳了。」
又是一齣猝不及防,木代有些不相信:「送給我?」
羅韌說:「是啊,以後再生氣,把刀子拿出來,往地上砸兩下,踩兩腳就行了,別總想著我不好的地方。」
刀子拿在手裡,比想像中大,也沉的多了,刀鞘是皮質,但拿在手裡,還是有沁人的涼意。
***
回到旅館,已經接近早上,木代睏的不行,進了房間一頭栽倒,揉著發痛的腦袋再起身時嚇了一跳,居然已經是暮色四合了。
趕緊洗漱,刷牙的時候還挺納悶:一萬三他們,怎麼不喊她一道吃飯呢?
收拾停當了,先去敲一萬三的門,剛敲了兩下,門驀地打開,一萬三意味深長地看著她:「小老闆娘,妳起來啦?」
曹嚴華居然也在,笑的話裡有話的:「木代妹妹,妳終於起來啦?」
木代呵呵笑了兩聲:「你們兩個有病嗎?為什麼不喊我一起吃飯?」
一萬三驚訝:「小老闆娘,妳還需要我們跟妳一起吃飯嗎?」
看來這兩貨是看到什麼了,木代也懶得解釋:「不管你們看到什麼,反正不是,再不正常講話……」
她做了一個撐筋的動作,滿滿的威脅意味,一萬三警惕的退後了一步。
好在,木代的手機響了。
奇怪,居然是鄭伯。
他聲音慌慌的:「木代啊,昨天羅韌跟妳一起,有沒有什麼奇怪的?」
奇怪的?帶她兜夜風,奇怪嗎?給她講了自己家裡的事,奇怪嗎?還送了她一把刀,算奇怪嗎?
木代走到窗前,一把掀開窗簾,咦,羅韌家的大門口,停了一輛車。
「我總覺得心裡七上八下的,羅韌今天讓把護士再叫來,吩咐人家帶急救的工具,早上又突然跟我說什麼很多窒息的人如果急救及時,是可以緩過來的。剛剛又把聘婷帶到大房間去了……他是想做什麼,木代小姐,妳清楚嗎?」
木代一片茫然:「我也不知道……」
不對不對,慢著慢著。
有一個不祥的念頭在慢慢膨脹。
神棍說,終究也不是良策,總有下一個被附身者的。
羅韌說,不希望聘婷,再受到任何的傷害。
還說,不管怎麼樣,認識妳很高興,木代。
木代,妳就是個傻子,妳怎麼沒想到呢!
***
大房間是真真正正的防盜門,踹不開也撞不開,連門縫下面都用布塞實了,木代急的差點哭了,問鄭伯:「有窗嗎?這間房有窗嗎?」
有,但是窗玻璃一砸開木代就傻眼了,羅韌一定事先做過準備,封死了任何那塊「人皮」可能溜出去的途徑,窗子被很大的壁櫥擋死了,踹都踹不動。
只好又回到門邊拚命砸打,鄭伯原先只是忐忑,見到木代這樣,也嚇住了,哆哆嗦嗦問她:「是不是出事了啊木代小姐?」
木代想說什麼,還沒說出一個字,眼淚已經出來了。
就在這個時候,身後傳來一聲斷喝:「讓我來!」
回頭一看,是殺氣騰騰的曹嚴華,左手一把小型電動開鎖槍,右手一把四個頭的專用開鎖十字無敵霸王,腋下還夾了個開鎖包。
這一瞬間,真是……高大威猛,自帶光環,宛如……神邸降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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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9 【漁線人偶】第②⑧章
曹嚴華不負眾望,一陣間雜著鏗鏗砰砰撬聲的勞作之後,鎖舌咯噔一聲彈開的聲音,簡直如同天籟。
這聲輕響反而讓木代冷靜下來,脫口說了句:「慢著。」
說的遲了,曹嚴華已經推開了房門,羅韌的確做過準備,這間屋子等同於已經騰空,窗戶用大的接地立櫃擋嚴實,屋子裡只擺了一張簡單的書桌,桌上只一把剪刀、水杯、秒錶,連空調通氣的縫隙,都全部用膠帶貼了起來。
一萬三脖子伸的老長,東張西望地嘀咕:「沒人啊。」
話音剛落,側面的洗手間門響,羅韌抱著聘婷走了出來。
聘婷的雙臂虛虛下垂著晃蕩,身體毫無生氣,衣服是乾的,但頭臉濕漉漉的,頭髮上一直往下滴水,羅韌的臉色很可怕,嘶啞著嗓子吼了句:「別進來。」
羅韌是……溺死了聘婷?
木代的心砰砰跳的厲害,下意識伸手擋住一萬三和曹嚴華,羅韌快步走到桌前,把聘婷面朝下放在桌面上,拿起桌上的剪刀,剪開她衣後下襬,雙手用力一分,哧拉一聲撕開。
從門口的位置都能看到,冰肌雪膚,光潔如玉。
一萬三驚的口吃:「他……他,他幹嘛?」
沒人理他,羅韌拿起邊上的秒錶,嘴唇微微翕動,手臂似乎在抖,秒錶的錶鏈一直在晃。
木代緊張的耳邊一直嗡嗡響,這個時候,時間比一切都寶貴,兩三分鐘之內,不管那塊人皮離不離身,聘婷都要被送出去急救,但是,事情都有萬一,萬一救不回來怎麼辦?
那樣的話,羅韌等於是親手殺了聘婷,不就成了殺人犯?
還有,神棍說過,那塊人皮是活的,傾向於避開眾多的耳目,現今情勢不同,眾目睽睽,人皮還會離身嗎?
木代腦袋都快炸開了,這件事情,其實還有太多的不確定因素,但是羅韌太緊張聘婷,不及細想就兵行險招。
這就是別人常說的關心則亂嗎?
羅韌沒有看她,但話是向著她說的:「木代,妳要有分寸,該走的時候馬上走!」
木代眼圈一紅,下意識點頭,忽然想到點頭他也看不見的,想說一聲「好的」,喉嚨裡哽著,怎麼也說不出來。
曹嚴華立功之後連個好字都沒撈著,多少有些鬱悶,眼前的事情匪夷所思,又沒人給他解釋,更加莫名,一迭聲問她:「木代妹妹,這是怎麼回事啊?」
就在這個時候,眼睛一直瞪得溜圓的一萬三忽然倒吸一口涼氣:「我靠,那是什麼鬼?」
好像是電影裡的慢動作,聘婷的背上,緩緩捲起一塊人皮。
薄如蟬翼,泛著奇怪的亮澤,邊緣有血絲,像是薄片的塑膠被火燎烤,自然而然的捲起。
這就是那塊人皮嗎?木代的呼吸都快停了,瞳孔裡異常清晰地映出那塊人皮的每一個異動。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剛剛離體,動的還比較緩慢,活動時皮身的中間部位拱起,靠著這股拱力往前,或者轉向退後。
它極緩的,爬下了聘婷的背,爬到了桌面上。
這個時候,曹嚴華回答了一萬三的問題。
「可能是一種寄生蟲吧。」
一萬三居然覺得很有道理,畢竟大千世界無奇不有,吃蒼蠅的豬籠草,幫蜘蛛吃人的日輪花,有這種寄生蟲也不奇怪,就是挺瘆人的。
羅韌壓根沒去注意其它的動靜,他一直死死盯著那塊人皮,待到它一離開聘婷的身體,馬上抱起聘婷,猶豫了一下,直接把聘婷推扔過來,吼了句:「馬上走,帶她走,鄭伯呢,急救!」
木代想也不想,一個前撲接住聘婷,但她到底臂力不擅長,雖然姿勢位置都對,還是被那股力撞的連退三四步,差點錯足摔倒,好在門口擠的人多,幫她擋停。
鄭伯一直守在門口,急的心臟都要不跳了,雖然知道事情蹊蹺,但是羅韌此前吩咐過,不管發生什麼情況,先救聘婷。
他趕緊把聘婷接了出去,沒過兩秒,就聽到客廳裡的護士大叫:「快,快,把人放平!」
感覺上,像是剛完成一輪接力,就快虛脫了。
木代喘的厲害,抬頭看羅韌時,腦子突然一懵。
那塊人皮,已經立到了羅韌的肩膀上!
她尖叫了一聲,也不知哪來的力氣,右腳抵住門牆借力,整個身體直直向羅韌懷裡撞過去,羅韌沒察覺自己的危險,倒是怕她撞到,伸手出來摟她的腰,木代借勢一手抓住他胳膊穩住身形,另一手手出如電,抓住那塊人皮,狠狠往地上一摔。
抓住、摔地,整個過程,不到一秒。
一秒鐘之後,木代雙腳亂跺地,兩手拚命甩著尖叫。
可能是習武的關係,有些時候,她動作比腦子快,剛才發生的事,如果給她時間思考,她是不可能那麼冒冒然衝過來,更不可能不知死活去抓,誰知道抓了之後會不會感染病毒?
這個時候才回想起那種觸感,綿滑、黏膩、軟綿綿的蠕動,想起來都要吐了。
羅韌一眼看到摔在地上的人皮扭身立起,頭皮發炸,也不管木代還在尖叫,抱住她腰往上一擲,喝道:「上牆。」
又吼了句:「關門,別讓這東西出去!」
丫頭的身手真好,剛挨著牆就翻身往上,利用屋角三面相接的位置穩住身體,等於是貼上了天花板。
她沒事,羅韌就放了一半心了,再回頭看門,真是哭笑不得,想撞死的心都有了。
是他表達不清楚,他原意是讓閒雜人等出去,再關上門,務必不能讓人皮走脫,哪知一萬三和曹嚴華兩個人,從裡頭死死關住門,曹嚴華還兩手虛張,用肥胖的身子抵住門,得意洋洋邀功:「關上了!」
木代在牆上大叫:「你們兩個,跑!跑!別讓這東西挨到,有毒!感染的!」
有毒?乖乖隆滴東,這可了不得,眼見「寄生蟲」迅速爬往這邊,曹嚴華掉頭就跑,一萬三反應慢了點,慌的趕緊去爬擋住窗戶的立櫃,奈何櫃面太滑,怎麼都爬不上去,只能扒住高處的櫃角,兩腳跳著往上縮。
而那塊人皮蠢蠢欲動著,竟緣住櫃面往上爬了,眼見快到一萬三臉邊。
羅韌急叫木代:「刀帶了嗎?」
帶了,木代從腰後拔出刀扔給羅韌,羅韌想都不想,甩手扔出,就聽噌一聲悶響,刀頭入櫃寸許,死死把人皮釘在了櫃面了。
一萬三趕緊跳下櫃子,一口氣還沒吁完,那塊皮倏地一下掙脫開來,也沒見裂成兩半。
不怕刀?羅韌心裡一沉。
一萬三大罵:「MD就沒見過這麼邪性的蟲子,曹兄,你掩護我,我出去一下,我不信治不了這個小賤人!」
他幾步奔到門邊,打開門嗖的竄了出去,曹嚴華趕緊關門,才一回頭,見那塊人皮向著他的方向來了,驚的頭皮發麻。
就在這個時候,羅韌拎著他衣領旁扔:「上桌子!」
曹嚴華得了提醒,手忙腳亂爬上桌子,險些把水杯打翻了。
這時候,屋裡剩下三個人,木代在牆上,曹嚴華在桌上,只有羅韌還在地上。
沒錯,那塊人皮確實是活的,它原地立了片刻,轉向羅韌。
羅韌並不躲,反而向前走了兩步。
那塊人皮的動作似乎比開始時快多了,突然之間騰身離地,幾乎是個三十度角的拋線,木代急的大叫:「羅韌,別讓它碰到你!」
她都快哭了。
羅韌苦笑,自己的計畫真的被打亂了,如果屋裡只他一個人,大抵會安靜目送著人皮上身的吧,但是讓木代他們這麼一攪合,加上真正看到這塊人皮的詭異,那股要犧牲自己的心思,忽然間沒那麼強烈了。
能拖一陣是一陣吧。
他就勢滾地,避開了這一擊,剛到門邊,就聽到門被踢的亂響,一萬三大叫:「開門,神器來了!」
什麼東西?羅韌不及細想,一把擰開了門。
一萬三端著個面盆進來,殺氣騰騰雙目囧囧:「哪呢?寄生蟲哪呢?」
曹嚴華和木代一起尖聲提醒:「那!那!」
眼見人皮再次蠢蠢欲動,一萬三兜頭把面盆罩了過去。
像是蓋了個山包,地板上有油暈開,原來他端了一面盆的食用油進來。
反罩著的面盆發出砰砰悶響,緊接著四下晃動,一萬三手忙腳亂地掏出打火機,不忘咬牙切齒:「MD,燒不死你!」
就在面盆被掀開的剎那,火焰順著油面迅速燃起。
有片刻的沉寂,每個人的眸子裡都映出火光,那塊人皮似乎消靜了,但一萬三的臉色漸漸變了。
他抬頭看曹嚴華:「曹兄,你玩我呢吧?這能是寄生蟲嗎?」
火焰騰燒之下,那塊人皮離地寸許,在半空之中由上而下,徐徐懸著展開,邊緣齊整的長條形,如果猜的沒錯,長,寬5cm。
周身焦黑,但正中卻有血字紅的灼目。
像個拉長的s形,左邊還加了一小撇,那是個甲骨文的「刀」字。
一萬三慢慢後退:這尼瑪能是寄生蟲嗎?
這火並不蔓延,燒的極快,不多時火頭就熄滅下去,那塊人皮褶皺著掉在地上,像是一塊落下的焦黑布頭。
每個人都不說話,盯著那團人皮看。
像是不忍心辜負眾人的期望,那塊人皮驀地一動。
曹嚴華大叫:「快!快!上桌子!」
一萬三這輩子怕是都沒跑的這麼快過,那塊人皮倏地竄出,曹嚴華隨手抓起桌上的水杯扔了過去。
本意是要砸它個半身不遂,但是水杯的蓋子沒蓋嚴,半空之中,殘留的水灑落開來,落地時潑下一道水痕。
奇怪的事情發生了,那塊極速行進的人皮,忽然中途止住,瑟縮似的退了一下。
電光火石間,羅韌忽然想清楚一件事情:「木代,它怕水!」
為什麼第一件兇案和第二件之間,隔了足有十幾年?因為張光華是淹死的,因為它被帶到了水下,因為它一直也出不了水。
它怕水!
木代明白他的意思了:「你們先撐著,等我一下!」
她從牆上滑下,疾步奔進洗手間,不一會兒,那頭傳來嘩嘩的水聲。
羅韌吩咐曹嚴華和一萬三:「你們在桌上,別下來。」
他朝人皮走了兩步,像是逗引,幾次險象環生,仗著身手夠敏捷,避開了人皮的騰躍。
木代端了盆水,氣喘吁吁出來,羅韌回頭看了她一眼,略一示意,緊接著忽然發力,兩步上牆。
那塊人皮驀地彈將過來。
羅韌猛然矮下身子,避開人皮的攻勢,而木代端著水盆,從另一頭撲過來,她輕身功夫好,在牆上用力一蹬,盆水兜頭罩住了人皮。
兜是兜住了,但收不住勢,羅韌半路截過,一手摟住她腰,另一手去穩水盆,兩人同時摔在地上,拼著摔的痛,八分力道都在水盆上。
鏗的一聲,盆底觸地,盆水就勢揚起,幾乎要漾出盆,而那塊人皮,就浮在水面尖上。
木代和羅韌的眼睛,死死盯在了那塊人皮上。
桌子上蹲著的一萬三和曹嚴華,如同兩隻守夜的青蛙,目光及處,大氣都不敢喘。
美妙的一刻,大自然的作用力,或許還有物理原理,水又漾了回去。
下一漾,幅度就沒有這麼大了。
慢慢的,水面漸平。
也不知過了多久,曹嚴華說了句:「沉底了。」
……
還是沒有人動,每個人都保持著同樣的姿勢,直到門上傳來篤篤篤的敲門聲。
鄭伯的聲音:「聘婷送醫院了,暫時沒什麼事。」
羅韌終於舒了口氣,他鬆開木代,仰面躺倒在地板上,後背一片冰涼,剛剛發生的一切,都像是在做夢。
木代也躺下了,嘟嚷了句:「累死我了。」
羅韌轉頭看她,她就躺在他胳膊上,累極闔目,密密的睫毛像小扇子,胸口起伏的厲害,白淨的臉頰透出竭力後的紅暈來。
目光下行,她的手就在他手邊,羅韌伸手輕輕籠住她的,卻小心地沒有碰到。
……
兩隻青蛙還保持著原有的姿勢蹲在桌上。
曹嚴華問一萬三:「要下去嗎?」
一萬三死也不下去:「等等,等險情徹底解除。」
頓了頓,曹嚴華又拿胳膊碰了碰一萬三:「帶手機了嗎?」
「幹嘛?」
曹嚴華努努嘴,示意他看躺在地上的兩個人:「拍一張吧,和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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